一个女的,要去赶赴情人之约。约会地点,高高的草丛。十年前,那个医生许诺她:十年后孩子们都长大了,离开了家,答应我你会在下个世纪第一个新年夜来见我。我会和你一起生活。
十年间,二人没有见过面,这个女人过着修女一般的生活。
她到了约会地点,却发现医生的妻子在那。医生的妻子坦陈心迹,她早就发现丈夫的不对劲,摊牌的一刹那,她以为丈夫会离开家,因为她知道丈夫爱这个女的。可是,她没勇气离开丈夫,他也没勇气离开妻子。
接着医生来了,吃惊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三个人就在那等着——她,医生,医生妻子,三个人都在等,等一个人离开。
这个故事就这样了。好看么?有意思么?三个人的婚姻有点挤。从肉联幸福家庭随便拎一个出轨贴出来,都分分钟秒了它!
这是爱尔兰短篇女王克莱尔·吉根的一个短篇。把故事写成小说,自有其魅力。。。
10年之约,现在还有人会信这个吗?10年,把自己封闭起来,等得40岁就花白了头发,等得都感觉自己有一百岁了,这不是傻吗?又不是王宝钏,何况还不是什么明媒正娶,是个见不得光的小三儿。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又不傻,那它的叙事伦理怎么实现的呢?怎么能让读者认同这个故事呢?
有一种故事,是不能缩写的,它的好处就在全部,一个整体,少了其中一个词儿,恐怕都不够了。大量的空镜头描写,蒙太奇,人物各自的心绪,对话言不由衷,纠葛难言的复杂冲突,以及,意味深长欲说还休的细节。分享其中一个细节吧,看局部就知全局的成色:
妻子发现了丈夫藏在阁楼上的情书,以及情人的一些赠物,包括一绺头发。她站在阁楼上开始质问丈夫,大声读信,读完一页就往下扔一页,信纸在空中飘洒,像瀑布一样,落在地毯上。她在阁楼上坐着,坚持他如果不告诉她真相,她就跳下来。
这时已经快到傍晚了,医生坐进炉火边的扶手椅里,透过窗户看外边颤抖的玫瑰丛。
妻子问:你爱她吗?
丈夫说:不。
显然她很爱你,你会停止吗?
是的。
你会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
最后妻子被引诱了下来。黎明之前,当着丈夫的面,妻子慢慢烧掉了那个女人的一切,信、头发、物品,医生看着火舌吞噬着一页页信纸,那淡金色的头发在蓝色的火焰里发出滋滋声,医生还嫌火不大,奋力地添了几锹煤,火焰在壁炉里熊熊燃烧,情人的一切很快就烧光了。。。
她是个金发姑娘。妻子说。在把羊绒围巾扔进火里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另一个女人气息。
我想提示一个细节,做丈夫的奋力添的那几锹煤是怎么回事?我们难以揣测丈夫此时在想什么,可能因为紧张添加了额外与自己心意相违背的动作?因为对妻子的怜爱战胜了一切?也可能是他想尽快地摆脱麻烦?或者他真的很累了,甚至困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看到他添了几锹煤,看着情人的牛奶般淡金色的发丝在蓝色的火焰里燃烧。
这个细节,就是那种不可说,一说即错的细节。
说一个女人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顺道去看看她丈夫。她丈夫呢,得了肺结核需要隔离,住在结核病医院还是什么地方,每个月她只能去看一次。
一路上,她就跟她的男朋友打情骂俏,对,她有丈夫,也有一个所谓的男朋友。她男朋友不断地撩她,她停不下来又觉得很厌烦。到了目的地,她下去了,给丈夫带了两本杂志,关于治疗肺结核的一些新的研究的医学杂志。
关于那间病房,有很多细节描写,其他病人什么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床头柜上面摆着的一张照片,丈夫自己的照片。穿着那种叫什么艾森豪威尔式的皮夹克,反正就是当时很流行的那种皮夹克(你可以脑补二战时期飞行员穿的那种皮夹克),非常英俊非常意气风发的一个年龄一个场面。
而现在的她丈夫那个形象呢,你也可以脑补,就是那种骨瘦嶙峋萎靡不振的样子,一个肺结核病人应该有的体貌特征。
见面以后,他们就开始亲吻拥抱,当然那个亲吻是蜻蜓点水式的,贴着脸颊那种,用西人的眼光来看,就不是夫妻之间的亲吻,那也可能是避嫌吧,毕竟是一个肺结核病人嘛。
两人的相处极其尴尬。那个男人,一直在如获至宝地去翻那本儿医学杂志,也由此可见他特别想活命,特别想要现代医学奇迹能够去拯救他,他的妻子就一直观察着他,看顾着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种温暖,希望他能给予一种交流,但是他的注意力和情绪全放在那两本杂志上了。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那女的相当痛苦,她走的时候,出了医院,在群楼之间,放声痛哭。
她热烈爱着的那个丈夫不见了,没有了,被疾病夺走了。她只能回到那个男朋友身边。任他一直不停地摸她的胸,那种猥亵的感觉,她聊胜于无地享受着。
这是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中的一篇。写的是妻子的孤独,当然,我们不要忘了这位病人的孤独。
当然我们可以讨论,她男友是在她夫病前有的还是病后?如果是病前,那么说明他们的婚姻一直没有抵消这种孤独感。全书读完就知道,这是全人类的孤独,孤独症。而且无解。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这是巴别尔的一个短篇。他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从前俄罗斯的好作家太多了。
这个故事是一封向组织的汇报信。说的是俄国在十月革命后的内战时期,大批贩子从乡下把粮盐等食品用袋子背至城市贩卖,有一列满载哥萨克士兵的列车经过一个小站,小站上一堆这种小贩,哥萨克士兵把那些男的赶跑了,只剩下女人。年轻漂亮的就请进了车厢,以身体交换一个位置。有个挺体面的女人抱着娃娃请求上车,说自己只想跟远方的丈夫团聚。哥萨克们说好啊上来吧,你上来跟我们玩玩之后就不会想你的丈夫了。这时候有个人,就是写这篇报告信的那个第一人称,出来说,你们自己也都是由你们的母亲奶大的,咋这样说话呢?于是,这个女人被请进了车厢,得到了俄罗斯母亲最高级的礼遇,在角落里安全地奶孩子。这个第一人称却一晚没睡,他一直在等待婴儿的啼哭却没等着。第二天早上,他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抢过孩子,扯开孩子身上的布片,那里边是一包盐。
这个第一人称开始痛斥那女人不该骗大家,女人说骗人的不是我,是我遭的那些罪。
遭的罪?第一人称怒不可扼,开始历数所有人遭的罪:
“可是妇人,你看看哥萨克们,他们把你抬高到了共和国劳动人民母亲的地位。你看看这两个姑娘,她们现在还在那儿哭,一夜下来,她们遭了多少罪呀。你再看看在库班麦田里种麦的我们的妻子,她们守着活寡,耗尽了女人的力气,而她们的丈夫,也都过着光棍一样的日子,人性本恶,便身不由己地强暴落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姑娘……可你,他们却没有碰一下,尽管你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操了你也活该。再看看俄罗斯,遍体鳞伤……”
那个女人无动于衷,说我不管你说这些大道理,你们也不是为俄罗斯着想,是为了啥啥啥。
第一人称气坏了,说你们这种人躲在暗处像苍蝇蚊子似的叮呀咬呀,比在亮处可以真刀真枪对着干的白匪还反革命,我要代表人民处置你,就把她扔下了飞驰的列车。可那女的生命力强悍得要死,拍拍裙子继续走。于是,第一人称就开枪结束了这条耻辱的生命。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陀思妥耶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请问为什么上帝说我们是世上的盐?而不糖、不是水、不是粮食、不是其他必需品?
At win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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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社会基本上已经为潘金莲翻案了,影视剧常常是把金莲改编为“深情、忧郁”的形象,有利于铺展情节,娱乐性会比较强。但是小说原著要高明得多。
小说中的小潘,没什么文化,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界小,心眼也儿,嘴碎,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不仅背地里还明着损人。在宽容、平和的社会环境中,这种人的伤害性很大,往往是伤害身边经常接触到的人,你还不能他把怎么样。因为他并没有公然地强烈地攻击与伤害,有时候还跟你说些体己的话,多亲切似的。在水浒那样的环境里,她能伤害的就是武大了。
小说24-26回,是个向心型的故事,武大、武二,小潘,西门都在一个命运节点上聚在一起,决定了各自的命运。
话说,武二把大虫捶扁了,被阳谷县知县举了个步兵都头,在街上撞见他哥。武大拉他归家,见了小潘。那妇人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么段对话。小说里在每句话前面,都加提示语,“妇人道”,“武松道”。那时候没有现代标点,没有自由分段,必得加提示语才不致混淆。我去掉那些“妇人道”、“武松道”,置换为现代标点和自由分段,便是这样: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
“到此间十数日了。”
“叔叔在那里安歇?”
“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
“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
“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
“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安排饮食。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
“深谢嫂嫂。”
“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
“武二并不曾婚娶。”
“叔叔青春多少?”
“虚度二十五岁。”
“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
“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
“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
“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
“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
这段对话,简洁到了只有对话。整个场景,人物各自的心理和背景,都在对话里碰撞出来了。海明威的对话,也就这水平。
刚开始见面,小潘不得不收着,小心肝又扑通扑通地瞎激动,抑制不住地想把武二的情况摸清楚,就说了些特别客气贴心的话,其实是一句赶一句地套,三五两下就摸清了武二不仅没有婚配,还没有踏实的住处。小潘就找了非常合适的理由来说服武二搬到家里来住。问年龄那一句特别有意思,说“长奴三岁”,多么自然地拉近了某种距离。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印象特别深刻。
小潘自从见着武二,就想跟他有实质性突破。过了一月有余,终于找着机会,把武大赶出去做买卖,自己在家置办了些酒肉。那时冬日,下雪天。她还专门去武二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准备着实撩他一下,不信他不动情。然后,小说来了这么一句情景,写她去门前观望等候:
[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
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个意象特别美。涉及小潘的前后所有文字,唯此一处,小潘是美的。
还含有一丝宿命的味道。
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看那大雪。希冀等待,又前途未卜。紧接着的还有几句诗赋,说那万里彤云密布,琼花片片飞舞。剡溪当此际,冻住子猷船。顷刻楼台如玉,江山银色相连。飞琼撒粉漫遥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
几句诗赋虽然是习惯性的,却给这意象来了个无限延展的时空背景。空寂茫茫,个体的凄然就自然叙说出来了。每次读到此处都要赞叹一遍,真是神来之笔。
之后,武松在雪地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了。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
然后,就出事了,武二翻脸了。后面的故事就变了。不归路了。
武二就成了前路上的煞星了。
跟西门庆欢娱,似乎是挣开了那锁闭的命运。奈何命运中安排了个武二郎。
她不过是被命运制伏。命运之手就是武二。从某种程度来说,武二也只不过扮演了命运既定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