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基本上已经为潘金莲翻案了,影视剧常常是把金莲改编为“深情、忧郁”的形象,有利于铺展情节,娱乐性会比较强。但是小说原著要高明得多。
小说中的小潘,没什么文化,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界小,心眼也儿,嘴碎,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不仅背地里还明着损人。在宽容、平和的社会环境中,这种人的伤害性很大,往往是伤害身边经常接触到的人,你还不能他把怎么样。因为他并没有公然地强烈地攻击与伤害,有时候还跟你说些体己的话,多亲切似的。在水浒那样的环境里,她能伤害的就是武大了。
小说24-26回,是个向心型的故事,武大、武二,小潘,西门都在一个命运节点上聚在一起,决定了各自的命运。
话说,武二把大虫捶扁了,被阳谷县知县举了个步兵都头,在街上撞见他哥。武大拉他归家,见了小潘。那妇人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么段对话。小说里在每句话前面,都加提示语,“妇人道”,“武松道”。那时候没有现代标点,没有自由分段,必得加提示语才不致混淆。我去掉那些“妇人道”、“武松道”,置换为现代标点和自由分段,便是这样: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
“到此间十数日了。”
“叔叔在那里安歇?”
“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
“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
“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
“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安排饮食。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
“深谢嫂嫂。”
“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
“武二并不曾婚娶。”
“叔叔青春多少?”
“虚度二十五岁。”
“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
“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
“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
“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
“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
这段对话,简洁到了只有对话。整个场景,人物各自的心理和背景,都在对话里碰撞出来了。海明威的对话,也就这水平。
刚开始见面,小潘不得不收着,小心肝又扑通扑通地瞎激动,抑制不住地想把武二的情况摸清楚,就说了些特别客气贴心的话,其实是一句赶一句地套,三五两下就摸清了武二不仅没有婚配,还没有踏实的住处。小潘就找了非常合适的理由来说服武二搬到家里来住。问年龄那一句特别有意思,说“长奴三岁”,多么自然地拉近了某种距离。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印象特别深刻。
小潘自从见着武二,就想跟他有实质性突破。过了一月有余,终于找着机会,把武大赶出去做买卖,自己在家置办了些酒肉。那时冬日,下雪天。她还专门去武二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准备着实撩他一下,不信他不动情。然后,小说来了这么一句情景,写她去门前观望等候:
[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
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个意象特别美。涉及小潘的前后所有文字,唯此一处,小潘是美的。
还含有一丝宿命的味道。
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看那大雪。希冀等待,又前途未卜。紧接着的还有几句诗赋,说那万里彤云密布,琼花片片飞舞。剡溪当此际,冻住子猷船。顷刻楼台如玉,江山银色相连。飞琼撒粉漫遥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
几句诗赋虽然是习惯性的,却给这意象来了个无限延展的时空背景。空寂茫茫,个体的凄然就自然叙说出来了。每次读到此处都要赞叹一遍,真是神来之笔。
之后,武松在雪地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了。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
然后,就出事了,武二翻脸了。后面的故事就变了。不归路了。
武二就成了前路上的煞星了。
跟西门庆欢娱,似乎是挣开了那锁闭的命运。奈何命运中安排了个武二郎。
她不过是被命运制伏。命运之手就是武二。从某种程度来说,武二也只不过扮演了命运既定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