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文字版的书里有对《繁花》作者金宇澄的访谈视频记录,而收于金的散文集《洗牌年代》是金自己的整理文字,可以对照着看,两者有些差异。也全文摘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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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金宇澄
1952年生于上海
1969年作为知青前往黑龙江嫩江“上山下乡”八年
1977年病退回沪,成为里弄钟表厂的工人
1988年就职于《上海文学》杂志社
2012年沪语写就的长篇小说《繁花》出版
2015年 《繁花》获茅盾文学奖
2020年由王家卫执导的电影《繁花》开机
黎里的金家祖宅,残垣断瓦,野草横生。金宇澄说起外婆的故事,院中树下埋下一盆金元宝,它们都不见了。
“都化作赤链蛇了吗?”我打趣说。也不知蛇的意象为何突然进入我脑中。江南的水乡,潮湿、温润,适宜蛇的游动。江南人则如蛇一样扭动身躯,穿过动荡的近代历史,保持着某种灵动。
在《繁花》里,我读到暧昧的性感,弥漫的欲望,细碎后的原则,以及愤怒。比起小说,我更喜欢金宇澄本人,散淡、健谈,兼具审美与道德意识,酒醉后过分坦诚。
他说起童年,上海人如水草般的生存之道,在东北插队时的残酷记忆。我似乎理解,又不能完全地感同身受。于是,我不响。
许: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文学》杂志社,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儿?
金:1988年,我来这里三十多年了。
许:三十年来没什么变化?
金:办公桌椅换了,过去的办公桌都是刚解放的时候的那种样式。
许:第一次进这楼,觉得好像走进汪伪政权的一个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有什么讲头吗?
金:传说这个房子的主人和戴笠的关系很好,戴笠在三楼住过。
许:胡蝶住过吗?
金:那不知道。
许:我小时候是文艺青年,一直想来一下这种编辑部,什么《收获》,什么《人民文学》,我都没去过,这是我第一次来一个文学杂志的编辑部。小时候文学社都不收我,所以我是带着深深的仇恨来的。
金:九十年代来编辑部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就跟《编辑部的故事》里一模一样,奇奇怪怪的人都会来。
许:你说过最初认识到自己有书写冲动,是因为通信。
金:是,少年时代,我在上海交了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喜欢读哲学。他没有下乡,我去了东北,和他还通信。信里写北方的大炕是怎么回事,北方的屋顶是什么样子,北方吃的东西和上海怎么个不一样,而且上面还画一些插图。
他看了我的信,就说,你可以写小说。这句话对我产生了影响,如果没有人告诉我这句话,可能我不会有这么一个想写东西的念头。
他后来去了美国,又去加拿大做生意。我得了茅盾文学奖后,有一天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不是用的标准信封,是装在一个文件袋里边,信一半中文一半英文,祝贺我得了奖,下面一句英文意思是“充分享受你的快乐”,但是没有署名。
许:不写小说的话,你会做什么呢?
金: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按照陈丹青的说法,我们这代人那时候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的,因为当时那么七八年的时间,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求教,全凭自己的兴趣,用上海人的话说是开无轨电车。
许: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已经出现那种“写作热”“文学热”,当时你在那股潮流里,也试着写了一些小说,那时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态?
金:当时所谓的热潮主要是形式上的,大家都知道对文本的要求、语言的要求、对形式感的要求,因为看了大量的西方小说,法国新小说,“垮掉的一代”,后来还有马尔克斯。我们是一个特别爱模仿的民族,在文学中,这种模仿也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八十年代的文体,虽然很多追求的都是一种翻译腔的西方小说的形式,但是我觉得对中国来说,这个阶段也是必须要经历的。
但是也有一些问题,比如说我现在看的这些稿子里面,一些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轻作者,因为大量地看翻译小说,导致他的文字已经和译文差不多了。把小说里的人名改一下,你会以为是个翻译小说,这确实使得我们的文学出现局限性。“五四”以前,中国最经典的就是文言文,当时这是我们的局限性,等“五四”之后,语言立刻变成白话文以后,中间已经隔断了,等于换一种方式来表达,这种表达又是西方过来的,你怎么能够和西方的文学做一个对等的创作?说来说去,这是一个有局限性的东西。
许:什么时候比较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局限呢?
金:我们创作圈的朋友当中,有很多人已经是以西方小说来作为游戏了。比如我说出两个作家的名字,你肯定知道中间是谁,像打扑克牌一样。
许:我出米兰·昆德拉,你出谁,是吧?
金:我就特别烦,有一个人半夜给我打电话来,就是搞这种游戏。这个我一直是不喜欢的,我当然喜欢西方作家,但是到了这么一个地步,口必称这些人的话,怎么做得好?那反过来说,中国文字的魅力,是不是真的被判了死刑,是不是还能够用?
许:在八十年代那样一个热热闹闹的时代里,你是不是也是一个旁观者的感觉?
金:也是旁观者,因为我写了几部小说以后就调进《上海文学》杂志社了,就变成编辑了。当然整个小说界的状态我都知道,这对我是有影响的。是什么影响呢?是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要求,或者说在很多来稿中发现,这一篇是真的有内容,不是只有形式。这个对我后来写《繁花》是有作用的,因为像《繁花》重归传统的方式,从一个编辑的角度你会觉得很少见。
比如鸳鸯蝴蝶派的东西早就被判死刑了,但是我觉得它的文字特别有意思,“五四”之前是它最最兴盛的时代,实际就是像现在网络文学的一部分吧。但是从新文化运动开始,这一块已经被判死刑了。
许:被切除了。
金:但是这些已经死亡的词现在拿过来用,我个人觉得比带着翻译腔的文字好看。就是物以稀为贵,翻译腔看得太多了。不是说我要提倡这个,是因为很少人做了。比如说一个人眼眸特别明亮、特别流转,鸳鸯蝴蝶派就是“明眸善睐”,文字上就是好看。
许:在一个美瞳时代,明眸善睐。那八十年代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西方作家?
金:喜欢的很多了,过去像是梅里美、巴尔扎克,法国形式小说对我的震动挺大的。只不过我心里面一直觉得,这就是西方人的审美,我始终没有到一种非常迷恋的程度。
许:那时候会开始读白话小说吗?
金:过去的白话小说都是“文革”时代读的,包括《海上花》,实际我还没完全看完,《红楼梦》我也没看完,我很惭愧的,有很多人《红楼梦》看了好几遍。
许:真的有这么多人把《红楼梦》看完吗?我很怀疑。
金:我这个人是乱翻书的。好像“文革”之后看书反而没有过去那么卖力。“文革”的时候,一本书两三天看完,瞪大眼睛都要看。我记得有一年回上海,最吃香的就是一套卢浮宫的黑白油画照片,在地下流转,里边都是黑糊糊的,一团一团的,现在想想这个黑白的油画照片有什么看头,但当时对书的痴迷就是可以到这个地步。我们那一代人当年都是在这种状态下过来的。真的能买到书了,看书的劲头就没过去大了。
许:八十年代是一个很有朝气、很饥渴的时代,充满了各种雄心勃勃,尤其在文学这个领域。那时候三十岁的金宇澄有没有那种雄心勃勃的时刻?
金:我有过一个阶段,天天就在家里头写东西。穿一个大棉袄,吃饭就拿一个锅,吃完了锅就扔在地上。有一天出门,我隔壁老太太是个大夫,好久没见到我,一见我吓一跳,问我怎么瘦成这样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要生病的。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一期《世界文学》,一翻开,写越南文学专号,我心里就一愣。我注意到这个感觉了,为什么我看到越南文学好像有一种特别失望的感觉,如果是欧美的,或者法国小说专号,或者说英国小说专号,那我就来劲了,但越南文学专号,我一下就……
其实说到这个我是在反思,当时我就想,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中国作家,包括我们中国最好的作家,可能在西方人的眼里,就像我看到越南文学专号一样。所以那时候我好像一下就放下了。
许:大概哪一年?
金:那个时候大概是1986、1987年。
许:那时候憋着在写什么?
金:憋着写短篇小说。
许:那时候我记得你已经开始发表作品了吧,在《萌芽》发表最多。
金:对,在《萌芽》发了好几篇,在《上海文学》也发了,当时是我准备进入《上海文学》杂志社的时候。
许:正式要进上海文坛的时候。
金:是的,是的,而且当时真的有一种日新月异的感觉,今天出来一个谁,明天又出来一个谁。那个时候参加一个写作班,有半个月的时间,到浙江宁波一个大山里边,二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每人走的时候要交一篇小说,把人憋坏了,大家每天都在讨论谁谁谁写得好。很多人写不出来,就算了,就去爬山。那个时代压力好大,现在想想真有一点不正常。
许:癫狂。
金:对,怪现象,癫狂的现象,就像过去考状元一样。
许:那时候你们同代年轻人怎么看待像孙甘露那种语言实验?
金:他写作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对文本的要求,就是说你要发现一种方式,等于作曲你要有一个调性,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甘露的小说《访问梦境》是在我们这里发的,我们的老主编周介人犹豫不决,李陀看了坚决要发,那个时代确实推出很多人来,包括甘露这个小说,非常有个性。
创作就是要拉开和别人的距离,必须是一个个人化的东西,但是呢,这种文本的意识不是每一个作者都会有。文学最要紧的就是语言,因为读者首先看到的就是语言,而不是整个内容。至于整个故事,要等看完了之后才知道。
许:那个时候普遍面临着一种对西方的焦虑,要找到属于中国的声音,或者说,那时候关于地方的声音的概念强烈吗?比如说要找到属于上海的味道。
金:没有那么清晰的说法,但是大量的乡土文学在八十年代非常兴盛,这和我们作家群体本身的构成是有关系的。像城市文学的写作,要到了2000年之后才渐渐开始的。
许:当时你对乡土的风潮有什么感觉?
金:关于乡土的写作,确实很丰富,但是说老实话,我是一个非常糊涂的人,我没有去做文学评论或者把文学分界,我都是凭感觉在想一个具体的事情,做编辑也是,就是具体看这个稿子怎么样。
许:有时候真的是越凭感觉越能抓到。
金:看一个稿子,判断一个稿子,也是凭感觉,写到位了没有,有什么问题没有。所以后来我不写小说,也是因为长期做编辑,就会有一种很严厉的审视的眼光。写作是要百分之一百鼓励自己的,不能有一点怀疑,那如果我一边写小说,一边做编辑的话,晚上写的东西,第二天早晨拿编辑眼光一看,这里也有毛病,那里也有毛病,最后我就不写了。
所以有一些人到最后都彻底脱离编辑行业,去写作了。像苏童他们,之前其实都做过编辑。
许:那么长一段时间里你做编辑,创作者的角色被压抑,会有焦灼吗?
金:我后来写过一些,但还是不能满足我,所以《繁花》会一写写那么长,我自己都完全无意识,完全昏睡的。包括我说过好多次,我写《繁花》就是路上遇到一个七十年代时的美女,像老太太一样在马路上卖小孩的衣服,我一下子想到好多好多事情,过去的记忆全部涌现了,挡不住。你经历的东西需要有一个突破口的。所以我有时候觉得大概也只有小说作者可以储存很多负面的东西,一般的人本能地会把这些负能量摘除掉,轻装上阵。但小说作者就是收垃圾一样,什么材料都要。
许:每天背着这些负能量走路。
金:我自己没感觉,就是因为碰到了这个人,我一下觉得……倒不是说她怎么会这么落魄,就是突然觉得这么美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老。她不认识我,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静安寺当时的美女,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一样。这样的事情我比较注意,包括《繁花》里也有一种及时行乐的意思,因为乐不是每天都有的,多么美好的一朵花也不是天天开着。
许:是不是那种好花不常开的感觉,从小就是你心里的一部分。
金:倒也不是。我爸爸跟我说过,说“到了七十岁,你就要准备吃苦,七十岁之后你就几乎没有任何希望了”。这个我觉得也是中国文化里不大会谈的问题,但是谈了这个以后,可能对人是一个调整,你可以面对更多的压力,因为你位置放得这么低了嘛。就像谁说的,今天晚上脱下的鞋子,明天能不能穿起来还是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能够想到这一步的话,我觉得挺好的,就是说知道自己的这种临时性。
许:那你现在想到哪一步了?
金:我现在经常会这么想的,所以会比较平静。
许:卡尔维诺给巴尔扎克写书评的时候说,巴尔扎克写的所有东西,巴黎的空间,各种感受,人,最后都是要写一座城市,都是要写巴黎,当时《繁花》也给我这种感觉。
金:实际上这个书我是借鉴了茅盾先生《子夜》的方式。
《子夜》的特点就是写各个阶层的人,比如说写资本家,写银行的职员,写贫民窟里的工人,范围比较宽一点。
许:你这么喜欢观察细节,你觉得上海在九十年代的变化是什么?
金:我在《繁花》里反映的九十年代这一块,有很多读者不喜欢,但是我想记录卞来。九十年代有一天,我被一个朋友拉到金陵东路一家小饭店,这家小饭店是从日本回来的三姐妹开的。我坐下来后就听到这些男女说话,说话的内容让我非常吃惊,比如其中一个人说,你现在怎么样,那女孩子说,我现在被一个日本人包了两年。在市民阶层中,这种问题,在某些环境下,她就可以这么说出来。
许: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
金:一点没什么,这种弄堂的小家碧玉,她就可以这么说。开始我也不理解,但是其中有人就说了,这样太好了,像你这样的人,和一个小职员结了婚,不是天天吵架嘛,还要租房子,你跟一个日本人,等于是免费硕博两三年培训,出来腔调就完全不同了,各种高级地方都去过,又有品位,你干吗不去呢?那么我就问那个女孩子了,怎么认识的呢?她说是她的姑妈介绍,我问她姑妈是干吗的,她说她姑妈也是被别人包着。所以那一天的饭局,让我对上海这整个城市的看法完全不同,这种市民阶层的东西真的引起我的注意。
我写了这个书之后,有人就说,哎呀,老金,怎么你写这种东西啊?但是在当年,像这样子去日本的人有很多,它就是城市的历史,特别生动。而且《繁花》的写法被阿城说起来,就是自然主义的写法。我不会从作家的角度来批判什么,批判就让读者来批判,读者都具有批判的能力。所以阿城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中国的“五四”以后,自然主义的积淀非常短暂,几乎没有,直接进入了批判现实主义。而法国是因为有一个非常丰厚的自然主义的写作,在这个基础上才产生的批判。那我反过来想,我想在目前这群熟读了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读者的层面上,哪怕是自然主义的小说,他作为读者会自个儿去批判。要是作者在书里去批判了、评点了,可能反而写坏了。
许志远:变形了。
金:还有一个是饭局。九十年代最大的变化就是,等你有了房子,装修了客厅,家里没人来了,都在外头吃,有事没事就吃饭,一直吃到现在都没结束,那是中国人的交往方式。我特别怀念九十年代,那就像是《金瓶梅》里的时代,风平浪静,市民阶层的特性就出来了。我去年和周嘉宁做过一个谈话,她是八零后嘛,听着也特别神往。当时上海的黄河路,真是一到晚上灯火辉煌,倒也不是说什么花天酒地,而是一种记忆,对这个城市的这种生命力的记忆,非常有趣。
市民阶层就像海底生物一样,特别敏感,一旦海洋的温度到了,就会蓬勃生长,到一定的时候,不对了,立刻偃旗息鼓。上海在我的眼中就是,无论什么时代什么样子,老百姓都可以过,市民阶层非常灵活,但是他内里是不改变的。他对生活的理解,他最希望过什么生活,他有自己一套东西。
许:九十年代的饭局会有点像李伯元时代的感觉吗?
金宇澄当然没有,他们更厉害了,他们那个时代真的太厉害了,李伯元太棒了,他写《官场现形记》,还写过一个《南亭笔记》。
许:对,李伯元是南亭亭长嘛。
金:他写三十年代上海这座城市,特别有意思,集中了大量的神秘人物。那种神秘人物,他在笔记里边灵光一现,当你再想知道什么时,结束了。
《南亭笔记》里写过一个人,咸丰同治年间一个将军,非常有钱,他到上海来玩,化装成一个乞丐,手里托着一沓纸,跪在四马路上。四马路往来都是红尘中人,都是漂亮女孩子,看见女孩来,就给她一张,就像现在电梯门口发小广告。被人骂,他不管,但如果有人拿了这一张纸,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黄金做的叶子。他就这么发,发完就走了。看到这一段,我就特别想看他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下面没了。中国传统写作的魅力就是点到为止,非常特别。
还看过一个清朝的笔记,里头写北京也有这样的事,五六个乞丐聚会,疯疯癫癫的,在一块儿喝茶、聊天,黄昏的时候,来了几辆马车,下来很多佣人,什么洗脸盆、手巾,让他们打扮、换衣服,上了马车绝尘而去。也就是这么一段,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干吗要这样,不知道。这种传奇性,这种写法,特别好,也根本不用交代。
许:我们喜欢这些有点奇怪的故事,是不是因为只有这些真正的怪异里面,才容纳那些异想天开的自由的东西。
金:一个是自由,因为自个儿做不到,还有一个是因为我们看过太多的东西,口味越来越重,不是说我们猎奇,而是说只有非常耐人琢磨的、有想象力的东西能激起兴奋点。我们的受众跟过去根本不能比的,我们知道太多的东西,你们要做节目也好,我们要写一本书也好,做一个片子也好,真的是非常非常难。
许:那在一个大家都知道这么多的时代,怎么去做一个写作者?
金:我只能写我最熟悉的事,我绝对不能跨过界,因为读者藏龙卧虎,他们什么都知道,作者的范围实际是非常小的,作者知道的事情也是非常少的。
许:刚才你也说了,上海市民很敏感,像海底生物一样,起起落落,但内在有他的逻辑,甚至很多是不变的。现在的上海人跟《海上花》时代的上海人,如果这么说的话,还是有很多非常相像的东西。
金:尤其是,上海是一个有很多分类的地方,像朝阳新村、工人新村是五十年代之后建的,有很多是因为一个大工厂里头的工人都住一起。像徐汇区的康平路那边,是干部地区。但上海最有味道的一种居住区是自然形成的,比如曹家渡、老西门、大自鸣钟、十六铺,是非常复杂的居住群,里面有各种各样身份复杂的人,是历史的沉淀形成的。上海只有在这样的地区,各种市民阶层的人都混在一起。等于它是一个自然公园,不是一个人造的试验田,所以它的生命力特别强,接地性也特别强,特别丰富。像黄浦、静安这一带有些老城区,在“文革”时代,也没有什么相互举报的事儿,都是自己管自己,但是比方说干部大院、工人新村,可能你就得注意了,因为楼上楼下都差不多一个系统的,相互之间就比较了解。真正的城市化,我刚才说了,就是这种自然形成的非常复杂的区域。
我大致只能说到这么一个地步。
许:这一部分上海,你觉得永远不会消失是吗?
金:会拆掉,像曹家渡、老西门已经被拆掉了,但是我相信这个东西到了一定时候又会再度形成。所以王家卫导演有一次问我说,上海和香港有什么不同,我说香港和上海最不同的就是上海经历过翻成底朝天的时代,等于一个旅行袋,内囊都被翻出来,有那么一两年,什么阴暗角落的东西都可以大白于天。这个就是上海和香港最不同的。他们说上环有一个老街里有一个拍卖行还是什么店铺,上面挂的还是清朝的执照,能保存到这么一个地步,不是说外观上,而是内里都有很多生态被保存下来。当然,上海的自愈能力也很强,这个拉锁到一定程度,慢慢又合拢了。城市就是这样,就像一个森林,破坏了以后,过几年,它又长满了各种植物,又包裹起来了。城市的魅力就在这种地方,不是一目了然的,那才带劲,对吧?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要保持这个生态,不能够把它搞得像一个军事化的生活方式。
许:小时候我们读冯梦龙的书,吸引我们的那种风尘永远不会消失。
金:是的。
许:你刚才说的森林很有意思,九十年代的森林,那些流水的饭局……现在是把饭都打包回家吃了,然后都用微信在群里面交流,你觉得这种对生态有什么影响?
金:将来说不定真的都成天猫在家里,人越来越麻烦,那没办法了,阻挡不了的。
许:有一天大家会像现在我们怀念李伯元一样怀念金宇澄,说二十一世纪初有一部小说叫《繁花》,那时候是这样生活的。
金:是啊,是啊,我说来说去也是一些老套的话,就是怎么才能把你知道的这些非常丰富的东西尽可能地说出来,实际上大量最精彩的内容,肯定是带进棺材的。像《小团圆》,张爱玲差点烧掉了,烧掉就没有了。
许:如果能碰到张爱玲,想跟她聊什么呢?
金:那我肯定聊八卦了,我喜欢聊八卦的嘛。我看到《小团圆》真的内心蛮激动的,为什么呢?因为她透露了一些东西。《小团圆》里面说她和胡兰成第一次见了面,两个人挺好的,第二天胡兰成来,问她“你觉得我们俩怎么样”,这里很妙,张爱玲一声不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里都是胡兰成昨天的烟头。这个太震撼了!对一个男人的喜欢到了这么一个独特的地步,大概也只有张爱玲能够做到。
许:我们都喜欢听八卦。
金:八卦就是好听嘛,对不对?聊八卦的人的情商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真的就是毫无感觉,但是做这一行的,最好是能够情商高一点。八卦是一个人的天性,所以一想到八卦,我就充满希望,因为再怎么掩盖,再怎么企图去人性化,人的本性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一方面是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的隐私,另一方面就是千方百计地打听别人的隐私,这是人没法改掉的,一千年以前是这样,一千年以后也是这样。
许:当时在四马路上,李伯元、吴研人这些人在写小说,办小报,虽然不同于梁启超那类革新类的报纸,但他们也都是在同一条线上,也都是以文字为生的。那么你怎么看待中国文化中两种不同的传统呢?八卦小说这种传统和道德文章这个传统。
金:两个传统我都非常尊敬。在过去,每一行他们都很认真,有的是要推动社会,有的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或者有的人是胡作非为,也可以,都是自成一个生态的,你永远不可能说我们这个世界没有细菌,很多东西其实是相互共生的。
许:对,现在这种共生性的东西太少了。
金:现在不是共生太少,是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共生。现在总觉得只能够听我的,容不了别人,不听我的就是别人有问题。或者说表面上我听你的,实际我心里头根本就不听,肚子里面做功夫。
许:你这么谈传统的重要性,如果放在这么一个文学传统中,到底你个人怎么定义《繁花》在这个传统之中的位置呢?
金:我在定义它的时候,按现在的小说的标准,可能也是在小说的独特性上。不是说我要去推大家走传统这条路,而是发现传统这一块已经被大家忘了,所以我试着来做这个事看看。我并没有特别推崇方言,或者特别要推传统文学,不是的。我就觉得这些过去的细节,这些过去的表达方式,文字那么精炼,又那么出彩,为什么不用呢?包括你看包天笑、周瘦鹃这些人的东西,这种腔调现在都没有了。
许:生活方式也没了。
金:所以这是一个回光返照。
许:《繁花》马上被翻译成各种语言,你是不是对它的翻译结果基本上不抱期望?
金:我不懂外语,法语版现在是和伽利玛合作,但现在还没翻完。我听一个法国的华侨朋友说,法语非常丰富,所以他从小就教育小孩,说话写作时不能反复用同一个词,而《繁花》里头一会儿一个“不响”22,一会儿一个“不响”,法语怎么翻译?我说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另外就是台湾有一个朋友叫詹宏志,有一回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台湾的年轻人对这种半文半白的语言肯定是有障碍的,你这本书一定要做译本,比如日本,一定要给最好的出版社,因为译本可以过滤掉你的方言,你的半文半白,会过滤成非常流畅的口语。但是这本书除了语言的特点,还有很多丰富的故事,里面都是八卦,说不定比中文本卖得还好,詹宏志这么跟我说。
许:詹宏志也是好编辑,会鼓励人。
金:是啊,我也被他鼓励,后来那个出版社是日本的早川书房,现在他们刚刚开始做。我跟你说老实话,我是根本就不管了,我真心的想法,华文读者能看,我就非常满足,因为我这个完全就是给华文读者看的。所以到底这本书外文版会怎么样,还是未知数。
许:你说是给华文读者看的,能卖这么多,是不是你也很意外?
金:当然意外的,非常意外。我原来以为我的书可能就是我这一代人会看,后来发现其实有很多八零后、九零后的读者,倒是蛮高兴的。我也问过他们,为什么会看这个,他们说主要是因为“你让我们了解了上代人的事情”,他们的好奇在这里。还有一个可能因为我是上海的男人,他们想看一个上海男人怎么来谈男女问题,和女作家肯定不大一样。
许:上海的男人尤其暧昧,是吗?
金:对,就这种暧昧呢,实际也是因为上海的妇女地位非常高,它是历史的作用。《繁花》里面都谈到嘛,台湾人问我,大陆女人尤其你们上海女人,怎么可以跟老公说反问句。我说什么叫反问句。比如说“袜子在哪里,你不会自己想吗?我昨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你还要我说一遍吗”,台湾是不可以的。
许:那现在回想起来,有没有你觉得还想修正的缺陷,或者想去改善的?
金:凭我本能的感觉,我觉得我已经到家了,已经结束了,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人的范围非常小,就像福克纳讲的,就是邮票大小的一块地方,我曾经在这一小块地方绞尽脑汁,超常发挥。这种超常发挥就像我们现在做对话一样,如果每天要直播,你会在一个什么状态下?你就会变成一个很疯狂的人,成天就在考虑这个事,每天都要来一场,所以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增加东西了,就算修订,也是不重要的细节了。
许:怀念那个疯狂吗?
金:当然,我一直觉得是天作之合,上海的天气,五月六月七月,对写作来说是最好的。我每天早晨天蒙蒙亮起来写两三个钟头,写完之后贴到网上,然后吃早餐,或者去上班,中午打开一看,底下有很多人开始议论了,我就开始想明天我要干吗,我成天在焦虑,明天我要做一个什么菜。所以呢,他们再三地说《繁花》什么网络不网络的,实际上,现在的网络小说,就是过去的连载。
许:对呀,连载的传统。巴尔扎克就是在报纸上连载嘛,被催死了。
金:连载会有很多碰撞,有很多互动。
许:金庸的小说不都是这么写出来的吗?
金:对呀,反过来说,现在我们开很多讨论会或者作品朗读会,都是小说已经印好了,我们再来讨论,对创作本身是没有用的,至少对这本书是没有用的。而过去我们文学活动里边的那种沙龙,直接就有利于创作。朋友之间互动很强,我今天写一首诗,读给大家听,大家说其中有一句怎么样,我把它修改,是有这样一个传统。但是我们现在变成,出版以后大家坐下来聊一会儿。
许:像个补充的庆典。
金:所以这种讨论书本身是没有帮助的。如果说一个出版社,明智一点的话,应该是做这个稿子之前就开讨论会,但作者如果听到的话,他会非常生气,他会觉得“怎么我非要听大家说”。所以我只能谈我自己,我是特别乐意听意见的,我没有那种——哎呀,我是一个思想者或者什么的,写小说嘛,我们的传统就是听意见,说书先生也是听意见,说书先生一看底下在打瞌睡了,知道这一块糟了。但问题是,现在作者实际和读者之间是没有交流的。
现在就是什么呢,现在就是好像觉得作者怎么可以让人说三道四呢,没这个必要嘛,真的天才是非常非常少的。《繁花》现在开头一段陶陶卖大闸蟹,就像话本小说一样,一问一答,标点符号也很简单。结果网上的人看得眼睛都疼了,说求求你,你帮我分一下行,我就不理会,我觉得这个样子没有过,我就要保持这么一个写法。所以刚才说到读者的意见,有时候会听他的,但不是说一味听他的,我咬紧牙关,最后变成每一节都越来越长,他们也居然能接受。读者和作者这种关系,特别让人怀念,实际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许:是不是写《繁花》那几个月的时间,某种意义上是自己人生天才闪现的时刻。
金:那倒也不是,我觉得就像是坐在火车上,火车越开越快,挺过瘾的。写小说的人最难最难的就是,你要找到一种只属于自己的文本性质的东西,并且要有很高的辨识度,这个并不容易,所以这个是我非常幸运的地方。
许:比如说《繁花》已经到了一个最鼎盛的时候嘛,也很难再有相似的东西诞生了。
金:对呀,对呀。
许:你是写完之后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金:对。王家卫导演跟我说过,他说,老金,你好亏啊,人家可以写七八本书的故事,你一本就给写完了。我不是一个有计划的人,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把它做好。有时候想想,你说我最崇拜的这些作家,一生写了那么多东西,我也只不过记住其中的一两部而已,但是我永远会记住。我这种是实用主义,就是说,我是看得很开的一个人。我也不会变成一种机械的写作,因为本来我就是磕磕碰碰的,这一辈子不是顺着一种模式在做。
许:对王家卫的电影是什么感觉?你一开始就很喜欢他的电影。
金:我很喜欢他的电影,我在香港说过一句话,我说《阿飞正传》的结尾就是《繁花》的开始。梁朝伟在阁楼上面半夜三更打领带,然后数牌,带着钱,准备出去赌钱,这个就是城市生活才有的场景,城市里头真的有很多这样的人,夜行动物,不是在我们大部分作者的视野里边,而是在市民阶级里边。
许:上海人把上海带到了香港,王家卫一直在处理一个在香港的上海,如果要处理你书里的这种上海,其中不太好处理的是什么东西呢?
金:非常复杂。这个问题,我首先说王家卫导演对上海的感情非常深,他五岁离开上海,本来准备全家都去香港,但是他的哥哥和姐姐没能过去。所以王家卫第一次遇到我,就跟我说,你写的就是我哥哥姐姐的故事。他哥哥姐姐也都下过乡,年龄跟我差不多,然后回到那种街道工厂,也是同样的境地。但是这个小说里边有一些内容呢,在拍摄上还是有难度,现在规定婚外恋不能拍,算三观不正。所以我们的年轻的读者已经被培养成对三观不正特别敏感。还有一个最不好的词,叫“渣男”。我特别不喜欢这样的话,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比如说《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渥伦斯基,按照现在的口吻就是渣男,把这么复杂的人性变化用这么低能的一句话去涵盖,这太简单了。当然这可能也是在网络上,用这么一个词就可以简单地来定义。但是分析文学作品,或者从事影视这一块,如果也用这个标准的话,真的是太幼稚了。
许:所以你看,《繁花》里,大家误以为你写的是过去,结果写的是未来,你说是不是?它是几种因素在一起的这种新一轮的单调化。所以我特别喜欢那句话,过去从未消失,它只是还没过去。
金:这个里边也有对大量信息的一种应急反应,就是说,因为信息太多了,这个也要简单处理一下,那个也要简单处理一下,也许他们是口头这么说,心里边不一定觉得渣男就是一种类型,但这是属于这一代人的方式,他要发声,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定义一下,求得一种趋同。
另外一点,我对年轻人有信心的是什么呢,我发现越是年轻的人,对很多事情分得越来越细,虽然我们看到有很多粗鲁的地方,比如用这种简单的名词,但是他也有他的长处,个人的爱好都那么的不同,是一种简单里面的新的复杂化。
许:这两种趋向都是并行的。
金:对的,因为它是当代教育的一个后果,包括我刚才说的渣男,用简单的定义去解释复杂的事情,作为个人,你无力抗拒,但是我相信,这不会是全部。
许:那你个人面对这种时代的不可抗力的时候,心里怎么化解的?
金:就是小说里提到的,不想了,沉默,保持沉默。
许:你羡慕能够挺身而出的、去反抗的那些人吗?
金:当然,当然,但是我有时候想想,这种沉默不是我个人的特点,我觉得是人的特点。就是说,因为种种原因,他不发表意见。他不发表意见,不等于他没意见。就像庄子说的一样,他不说话,不代表他不说话,他说了话,并不一定代表他说了话。中国人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