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厚德下葬的那天后晌,介河上来了一条大篷船,载来一群男女,左臂上箍着黑纱筘,拥着一位 捧着一方黑匣子的姑娘径直来到饭山坡田氏祖坟地点燃香蜡,放起爆竹,礼拜毕,拿出洋镐、洋锨, 就要刨地挖坑。祠堂管事闷大哥领着一群人上来,老远就嚷:“住手!您们是什么人,跑到我家祖坟 地乱抱乱挖搞什么?”
“笑话,我们田族人,老人过了世,落叶归根,当然得回祖坟安葬!”
闷大哥这才改变态度,问道:“请问,您是哪一房的,这么点个匣子装的是您家老人?”
“这叫骨灰盒!真是个土包子!”那姑娘说。
“什么?您敢骂人?看我不把您盒子给砸了!”
田育太听到吵嚷连忙拢来,拉住闷大哥说:“大哥大哥别胡来,您晓得匣子内躺的是谁吗?”
“是谁?”
“田神武老人家。”
田神武曾是中华革命党豫西地下领导人,参加过武昌起义,讨袁战争,北伐战争,算得是国民党 元老级人物。后来当过省教育厅长,中央立法委员,田家湾哪个不知,谁个不晓?所以闷大哥听了慌 忙“咚”地一声,跪下磕头,而且招呼同来的人说:“快,都来给神武二爹磕头!”
一个吠子声说:“谢谢谢谢,还礼还礼!”
田育太磕完头后,长揖施礼,对那个吠子说:“兆新三哥,怎么不捎个信,兄弟好来迎接呀!”
“有孝在身,不敢麻烦。”
“他老怎么啦,前不久见过还好好的。”
“还不是不满内战,得罪了那个草字头,派特务干的呗。”提起草字头,大伙不再吱声,只顾埋 头刨坑。闷大哥实在憋不住,便悄悄地对田育太说:“老七呀,凡是从外地回来的人,都得入祠祭祖 ,有所贡献哇,那是规矩,是不能免的,麻烦您提醒三叔一下。”
原来同治年间,田家湾出了位巡抚,有一次回家省亲,邀集了一批在外营生的田族官绅硕儒回家 乡祭祖,酒席间巡抚说:“大凡旺族兴衰交替,不过三四代,而我先祖救驾立功,发跡至今已五六代 了,之所以经久不衰者,先祖倡立‘应急储备’功不可没。只是一族储备立库以来,出的多而进帐 少,若不设法增加进帐,必将告罄!所以在下倡议,凡是发了跡,回乡祭祖者,都要有所贡献,用以 充实储备库。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在座的诸位哪个不是腰缠万贯?于是纷纷慷慨解囊。什么金银元宝,古玩玉器,书法字画……捐 了一大堆。从此即成定规,这就是闷大哥所说的规矩,可是田兆新一介穷书生,手头并不怎么宽裕, 这次出门匆忙,忘了族规这码事。育太提点,他才急了,搜遍全身,这才搜出一颗田黄印章,据说上 刻四个字:“唐伯虎印”,传说是当年唐伯虎点秋香所用。心想这个照说够份量。可是闷大哥一见, 不屑地说:“一块烂石头,就想搪塞过去?”
长公子田巨川见了,连说:“希罕宝物,希罕宝物,我代表族上谢了!”
闷大哥越听越糊涂,眨巴着眼睛,很为不解。
“这印章是块田黄石,它本身就价比黄金,上面刻的字,是‘唐伯虎印’就成了古董,可以说是 无价之宝!”
“宝石加古董,真是稀罕之物!”
“真是‘人凭衣裳马靠鞍’,送礼就要看礼单。”田兆新的身价一下子就提高了不少。有的叫三 叔,有的喊小姑,争着抢着拉他们作客,表现出一副温情脉脉的乡情、族情、亲情。
晚上,长公子田巨川例行设宴招待田兆新一行,邀请湾内的文化人作陪。酒宴开始,聊了一阵闲 话之后,便扯起田厚德的故事。三水国立小学主任田浩东说:“我看应该请位高手,撰篇碑文,付以 石刻。让他老的精神彪炳千秋,流传后代!”
“谁个不知,您就是国小的大秀才,偏劳就是,何必再找旁人?”长公孙田嘉树说。
“我那点墨水哪能行呢?我可推荐一人。”
“谁?”
“近在眼前!---您兆新三爹!”
浩川立即附和说:“对对对,兆新三叔的文笔,我在学校读到过,可以说是思想深邃,文字优 美,堪当此任!”
见大家说的这么认真,田兆新不敢马虎。于是就问:“厚德五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于是田育太就将抗战胜利前的那场族斗,怎么样累得老六爹田崇儒、老六老爷子倾家荡产,还要 抓他坐牢,田厚德怎么恳求顶缸坐牢等等概要讲述了一遍。田兆新听了很是作难。
这时,只听么妹田嚷兆兰嚷:“三哥,这个碑文您不能写。”
“为什么?”
“厚德五哥精神再高大,那也不过是封建地主阶级的精神化身,将来是要清算,要打倒的!”
“喔哦,为么什?”田育太吃了一惊,问道。
“共产党最讲阶级路线,么什东西,沾上这条线就在劫难逃!”三水商会会长田家驹说,“我的岳丈家不过是放了点债,出租了点土地,请了个把长工,就划归地主阶级那条线上了,刘邓大军挺进 大别山,滑石崖成了解放区,土改试点时,地主家家户户都被扫地出门,关进一间间破屋子内,然后 一家一家的拉出去,捆到河沟大树上,乱棒子打死。那天轮到我岳丈家,可怜老两口先被打死,我的 内弟又怕又恨,崩开绳索,捡起鹅卵石,打死打伤好几个行刑民兵,结果被剁成肉酱。内弟的儿子不 足一岁,也被摔死,吓得内弟媳昏了过去。还有一个小姨妹,十四岁,挨了一棒,痛得又骂又哭,好 在有个小伙子上前拦住说:“这个姐我看上了。”说罢,解绳开索,背起来就往家里跑;内弟媳妇长 得有几分姿色,早就叫人号下了。那个人解下绳索背了起来,也跑回家去了!“
“那是为什么?”田益有问。
“穷人没钱要媳妇呀,背回去做媳妇!”
在座的哪位没有沾上地主阶级那条线,听了家驹会长的讲述,深感一场劫难,有如泰山悬空,谁 不怕?
田兆新连忙宽慰道:“滑石崖是游击区,有种某些特殊性,新中国政权建立后,只要听从党的领 导,听政府的话,是不会那样的!”
“政权建立后就不会那样?我看不见得。”《澴水日报》编辑田育斌说“我曾留学欧洲,在欧洲 结识过共产党,还有幸见到过伟大的先行者普列汉诺夫先生。后来被派遣到苏联。在苏联,我一呆就是四五年。看到的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排除了无产阶级,变成了布尔什维克一党专政。斯大林时代, 实际上成了领袖一人专政。我想不通,提出质疑,结果被打成托派分子,差点掉了脑袋,最后只好回 国。”
“您说的这些,我没研究,不敢妄加评论。不过,我国有不同的国情,比如老解放区有个李鼎铭 先生,主动减租减息,后来又献地献财产,被政府称赞为‘开明人士’,受到党和人民的礼遇!”
大家都是读书人,对孙中山先生的“耕者有其田”政策早就没有异议,对李鼎铭先生的作为,自己也能做到,所以听了田兆新这一席话,将信将疑,似乎是条出路。但是不少人心里想的是:跑,跑到大城市,跑到香港,甚至外国躲躲,比较保险,所以只喝闷酒,并不吱声。
面对大伙如此低沉的情绪,田兆新不免有些焦急。常言道,话是开心的钥匙,于是他就不厌其烦 地说:“给出路是我们党的一贯政策,大家都是饱学之士,只要主动放弃剥削,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 动者,本本分分做人,建设新中国正是用人之际,不怕没有出路?”
“是啊是啊,西、东两周八百年,算是我国历史上最长的一个朝代,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 给出路三个字。元始天尊令姜子牙斩将封神就是这个政策的体现。打倒商纣王时,杀了那么多的敌 将,要给人家个出路呀,那就是姜子牙的斩将封神。可见给出路的政策利己利人,长盛不衰,我一相 信,新中国是会采纳的!”
田兆新似乎找到了同道,高兴地说:“一定采纳!”
这时,长公子田巨川站起来说:“谢谢三叔的开导,谢谢大家,我敬大家一杯,干!”
“干!”
“干!”
一阵碰杯声。
“时候不早了,三叔也该休息了,就此别过,再见!”
于是一拱手,分别钻进夜幕,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