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20年前，老S和我在这里一起读研究生。
当时大家都是访问学者，同一所大学内，难免有来往。老S比我年长些岁，经历的苦难也多点，自然更懂得珍惜。他是个努力勤快的人，英文说得虽不端正，但是日日苦读，学业进步得比我们都快，很快就能跟本地人胡诌上两句。他的家务活也做得很是不错，屋子收拾得整洁，平素喜欢研究个饭菜。我有时懒了，就去蹭点吃的。一来二往间，得知他来自国内某大城市，自己是高级工程师，单位效益也颇不错，生活过得算小康。其时国内的小康还很清贫，于是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挤破了脑袋，告别国内的妻儿，单身漂洋来这儿以学习的名义打工赚几个钱。杯酒微醺时，老S喜高谈阔论，言辞激昂，依稀有点毛公当年挥斥方遒的样子。
后来发生了一件举世震惊的事。不少人以此名义换了永久身份留了下来，他也不例外。近结业，大家纷纷开始谋出路。彼时正是此地经济兴旺之际，降低身段求个对口的专业倒也不难。我便是走得此路。老S却似乎另有打算，迟迟按兵不动。
毕业后几个月，朋友聚会，从他人口中得知，老S一心想自己成就个事业，于是拿几年的积蓄，投了个店。我惊诧之余，想老S生性单纯老实，平日对钱财也不善管理，恐未必适合商业之途。不过路终究是自己选的，也不便多话，只托言祝他将来能如愿以偿。
再次见到老S是一年多后的事。忽然接到他一个电话，便前去赴宴。席间得知他终于把妻儿顺利地办过来。杯觥酒筹时，他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原来是想筹点资金周转应急。借机问了下现况，得知店经营得并不顺利。客流不多，利润不大，却月月须付不少的一笔租金。老S激动异常，唠唠叨叨描绘了他对店远大宏图的料想，几乎万事周全，就欠一笔资金将店翻修翻修，之后必定客户盈门。我亦得知他已借了不少人的钱，甚至不惜许诺以极高的利率。老S是个老实人，别人借钱给他不难理解，只是我不明白那些人怎么还忍心借此狠刮一笔。后来我借了他些钱，算大概略高于银行利息。
断断续续收回了些钱，其间得知老S的店一直没啥起色，其妻也与他大闹了几回。再后来老S终于转手买了此店，拿回来些本金，全家又去打工，终于还了不少欠款。我以为他接收了教训，肯安分下来了。谁知道他瞒着老婆，又向银行贷了笔钱，合着家里的存款，买了个饭店。此时老S已该是知天命的岁数。
再过近一年，还是老S的饭席，还是想借钱。我详细探询了下，得知饭店收益惨淡，还要支付员工工资日常开销，入不敷出，短短半年，既将钱尽数陪光，如今几近山穷水尽，再难支撑。老婆和他闹离婚，已带儿子分居别处。现在他计划卖了此店，再投资别的。酒桌上，他痛骂原店主如何奸诈使计，客人如何刁蛮难缠。同情之余，我踌躇再三，还是劝他不要再冒此险，平平实实地朝九晚五。老S显然没把我的话放心上。他依然坚信自己有朝一日终可腾达，不屑于我们这种平凡工种。话不投机，我也不好多说，亦没再借他钱。
后来联系得便少了。老S一直忙得无半点时间。其间通过几次电话，大概得知老S陆续又跟人投资过几次，从商店，到酒吧，到快餐，甚至传销。期间有赚过，但最终多半还是赔掉了。按照老S的总结，要么是政府不公，要么是顾客难搞，要么是被他人欺骗利用。总之是运气不好。个人方面，老S从国内搬运来了个新媳妇，如今亦为经济问题三五天一闹。老S无奈地跟我抱怨，还不是因为他没钱，所以人家看不起他么。他一直坚信发财是迟早的事，一朝飞黄，必然可人前扬眉吐气，出手阔绰。听他信心充沛，我也无话，只愿他能修得正果，也不枉辛苦多年。此时已是千禧。老S年近六十。
忙于自己事几年，渐不再往来，便也淡忘了此人。直至一日，散步于自家小街区，竟碰上故人。老S亦是兴奋。惊喜之余，重聚饭店。老友再会，谈起当年往事，聊到旧识们现居何处，谋于何职，难免唏嘘，感叹人事倥偬。多数故友如今皆已安定，唯老S依旧行迹匆匆。他新近炒起了房，轻信了无良的中介，又过分高估了此地的消费，差不多又将钱全数赔了进去。而新妻亦与其离了婚。老S此次似乎受了彻底的打击，垂头丧气，精神颓靡，不复当年之勇，亦不再提什么必发财之言，让我看着好生不忍。想老S其实是个诚信乐助的好人，思其已两鬓苍苍，却妻离子去，如今无房无车，两手空空，一身欠款，不由得心生无限同情。他此来，乃是应征一个送饭的工作。
看到老S终肯踏实下来，我亦欣慰。原想这次他总算老实了，怎料不多时日后，又电话得知老S正准备借一笔钱投资某店。我不解，问他莫非还未尝够苦头。老S亦激动，曰，你道我仍期待发财么？我亦半身入土的人了，发财之望现已凉。只这生计还得维持。体力活人嫌我年迈，技术活人嫌我生疏，管理活人嫌我无经验。我将退休之人，又如何指望他人肯赐一职半位？君以为我执迷不悟，我实乃虎背难下。我细细一思，亦无言。其时老S虚岁已六十余五。
念及S君其人其事，提笔记事。本应上上之人，沦得个他乡晚景堪凉。命运弄人乎？廿年竟如白驹过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当时大家都是访问学者，同一所大学内，难免有来往。老S比我年长些岁，经历的苦难也多点，自然更懂得珍惜。他是个努力勤快的人，英文说得虽不端正，但是日日苦读，学业进步得比我们都快，很快就能跟本地人胡诌上两句。他的家务活也做得很是不错，屋子收拾得整洁，平素喜欢研究个饭菜。我有时懒了，就去蹭点吃的。一来二往间，得知他来自国内某大城市，自己是高级工程师，单位效益也颇不错，生活过得算小康。其时国内的小康还很清贫，于是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挤破了脑袋，告别国内的妻儿，单身漂洋来这儿以学习的名义打工赚几个钱。杯酒微醺时，老S喜高谈阔论，言辞激昂，依稀有点毛公当年挥斥方遒的样子。
后来发生了一件举世震惊的事。不少人以此名义换了永久身份留了下来，他也不例外。近结业，大家纷纷开始谋出路。彼时正是此地经济兴旺之际，降低身段求个对口的专业倒也不难。我便是走得此路。老S却似乎另有打算，迟迟按兵不动。
毕业后几个月，朋友聚会，从他人口中得知，老S一心想自己成就个事业，于是拿几年的积蓄，投了个店。我惊诧之余，想老S生性单纯老实，平日对钱财也不善管理，恐未必适合商业之途。不过路终究是自己选的，也不便多话，只托言祝他将来能如愿以偿。
再次见到老S是一年多后的事。忽然接到他一个电话，便前去赴宴。席间得知他终于把妻儿顺利地办过来。杯觥酒筹时，他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原来是想筹点资金周转应急。借机问了下现况，得知店经营得并不顺利。客流不多，利润不大，却月月须付不少的一笔租金。老S激动异常，唠唠叨叨描绘了他对店远大宏图的料想，几乎万事周全，就欠一笔资金将店翻修翻修，之后必定客户盈门。我亦得知他已借了不少人的钱，甚至不惜许诺以极高的利率。老S是个老实人，别人借钱给他不难理解，只是我不明白那些人怎么还忍心借此狠刮一笔。后来我借了他些钱，算大概略高于银行利息。
断断续续收回了些钱，其间得知老S的店一直没啥起色，其妻也与他大闹了几回。再后来老S终于转手买了此店，拿回来些本金，全家又去打工，终于还了不少欠款。我以为他接收了教训，肯安分下来了。谁知道他瞒着老婆，又向银行贷了笔钱，合着家里的存款，买了个饭店。此时老S已该是知天命的岁数。
再过近一年，还是老S的饭席，还是想借钱。我详细探询了下，得知饭店收益惨淡，还要支付员工工资日常开销，入不敷出，短短半年，既将钱尽数陪光，如今几近山穷水尽，再难支撑。老婆和他闹离婚，已带儿子分居别处。现在他计划卖了此店，再投资别的。酒桌上，他痛骂原店主如何奸诈使计，客人如何刁蛮难缠。同情之余，我踌躇再三，还是劝他不要再冒此险，平平实实地朝九晚五。老S显然没把我的话放心上。他依然坚信自己有朝一日终可腾达，不屑于我们这种平凡工种。话不投机，我也不好多说，亦没再借他钱。
后来联系得便少了。老S一直忙得无半点时间。其间通过几次电话，大概得知老S陆续又跟人投资过几次，从商店，到酒吧，到快餐，甚至传销。期间有赚过，但最终多半还是赔掉了。按照老S的总结，要么是政府不公，要么是顾客难搞，要么是被他人欺骗利用。总之是运气不好。个人方面，老S从国内搬运来了个新媳妇，如今亦为经济问题三五天一闹。老S无奈地跟我抱怨，还不是因为他没钱，所以人家看不起他么。他一直坚信发财是迟早的事，一朝飞黄，必然可人前扬眉吐气，出手阔绰。听他信心充沛，我也无话，只愿他能修得正果，也不枉辛苦多年。此时已是千禧。老S年近六十。
忙于自己事几年，渐不再往来，便也淡忘了此人。直至一日，散步于自家小街区，竟碰上故人。老S亦是兴奋。惊喜之余，重聚饭店。老友再会，谈起当年往事，聊到旧识们现居何处，谋于何职，难免唏嘘，感叹人事倥偬。多数故友如今皆已安定，唯老S依旧行迹匆匆。他新近炒起了房，轻信了无良的中介，又过分高估了此地的消费，差不多又将钱全数赔了进去。而新妻亦与其离了婚。老S此次似乎受了彻底的打击，垂头丧气，精神颓靡，不复当年之勇，亦不再提什么必发财之言，让我看着好生不忍。想老S其实是个诚信乐助的好人，思其已两鬓苍苍，却妻离子去，如今无房无车，两手空空，一身欠款，不由得心生无限同情。他此来，乃是应征一个送饭的工作。
看到老S终肯踏实下来，我亦欣慰。原想这次他总算老实了，怎料不多时日后，又电话得知老S正准备借一笔钱投资某店。我不解，问他莫非还未尝够苦头。老S亦激动，曰，你道我仍期待发财么？我亦半身入土的人了，发财之望现已凉。只这生计还得维持。体力活人嫌我年迈，技术活人嫌我生疏，管理活人嫌我无经验。我将退休之人，又如何指望他人肯赐一职半位？君以为我执迷不悟，我实乃虎背难下。我细细一思，亦无言。其时老S虚岁已六十余五。
念及S君其人其事，提笔记事。本应上上之人，沦得个他乡晚景堪凉。命运弄人乎？廿年竟如白驹过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