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狗通人性, 有时比人更通人性. 不过, 人不必就这样失了信心. 因为毕竟,我们是万物之灵.
七十年代的时候家里养了条狗.是附近兵营的警犬和当地的菜狗偷情生的狗崽子.据说, 当三哥把这只小狗崽偷出来的时候, 母狗带着其他的狗姊妹一直追到河边. 那时候也不时兴给狗取什么华丽的名字, 家人就叫他"狗". 狗也就这样成了这个清贫家庭的一员.
狗的天真率性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也正因此成了人最好的朋友.狗小的时候长得油黑发亮,他喜欢追在人的后面, 叼人家的裤腿, 或咬人家的鞋子.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当家里有人要骑洋车子出门的时候, 他会一下子跳到洋车子的后架上, 用两个前爪死死地抱住车座.邻里都知道, 丁家有一条爱搭车逛街的狗.
有一天,妈在院子里晾衣服, 不经意间一转身, 见两岁的弟弟倒在地上格格笑着,狗正把弟弟的胳膊含在嘴里,妈惊恐万状, 大吼一声, 把狗吓得夹着尾巴就跑. 妈回头又骂就在旁边的哥哥姐姐们, 问为什么不管弟弟. 他们说,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们俩经常这么玩儿!
狗长大了以后, 变得黑不溜秋. 两个耳朵向下耷拉着, 两个小眼睛水汪汪的, 露出一付若有所思的神情. 外面一有动静, 他就冲出去, 大声汪汪, 直到家里人出来, 看到的是熟人, 回头大喝一声:呆着!他才坐下来, 歪着头看着来人. 常常,当那只老猫整天盘在炕头睡大觉的时候, 狗却把耗子追个人仰马翻.
我们小孩有时还会想些办法给狗改善生活. 那时候过年过节, 妈会派我到食品商店买五毛钱的白糖. 白糖是用那种深褐色的, 很粗糙的"马粪纸" 由营业员很精巧地包起来.回家的路上如果没人, 我会把那精致的包装轻轻地打开, 用舌头尖舔一点白糖.那是世界上最令人神往的美味. 享受了之后, 再把包装小心翼翼地还原.那是 绝不能让妈看出破绽的. 有时我也会用手拈出一点点, 把狗叫到房后, 再把白糖撒在地上让他吃. 可狗却不买帐, 低下头闻一闻就走开了. 妈后来发现了房后的白糖, 大声地审问是谁干的. 我们小孩都紧抿起嘴唇, 没人承认.
狗活的真实,从来不会象人一样装腔作势, 尽管有时是兽相毕露.我家住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的城乡交接处. 隔壁的屠宰厂有时会把洗不净的下水送给临近的生产队.时不时的会有生产队的人把装满这些东西的大铁桶 用手推车运去积肥. 在建筑工程队上班的爸, 做了一个又长又锋利的大铁钩子.每当载着大铁桶的手推车咕咚咕咚地路过门口的时候, 哥哥们就和其他的孩子一起, , 先是对推车的人讪笑, 如果这个招不灵,就一拥而上,干脆自己下钩子把大铁桶里的好东西抢出来. 所以当时"钩肠子",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 哥哥们钩到肠子之后, 就丢在地上. 这时狗就会冲过来, 死死地叼住肠子, 喉咙里好象赌了什么东西, 发出阴森森的声音. 如果这个时候有谁想打扰他, 可是自讨苦吃.
虽然我们对他这么好, 这烂狗还挺记仇. 有一次全家啃骨头, 要知道, 能够啃到骨头是怎样的奢侈! 我还是给他省了一块. 那天爸刚把前门的三面用玻璃围起来, 说这样保暖. 我站在玻璃门里挥着骨头. 门外的狗见状就朝我冲过来, 结果鼻子撞在玻璃门上, 酸得嗤牙咧嘴. 从此以后, 狗就认定我是故意害他. 每次我出门的时候, 他会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 伸出头, 紧贴地面, 瞅准机会就朝我的脚后跟狠咬一口. 有一次没等他出手, 我就猛地回头, 看着他那个样子, 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不过从此以后, 我和狗的关系总是有点疙疙瘩瘩地.我总是躲着他,还说, 你这臭狗!
当人性泯灭的时候, 狗用他自己的方式印证了它的存在.爸没念什么书, 却是当年小城里 数一数二的钢筋工. 用妈的话说,盖再高的楼, 他都敢看图下料.爸的手下还带了几个徒弟.那时候讲究的是,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 爸有时会带领徒儿们承包点活, 得了钱以后, 就按人数平均分. 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 爸不知得罪了哪位领导, 成了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 批斗会上, 有人说他是"黑包工头子", 要他低头认罪. 刚烈的爸不肯低头, 说, 我和徒弟们挣的是力气钱, 我又没多拿一分. 这时, 爸最心爱的小徒弟 李二,为了表现他的革命决心, 就在工地上找了小孩拳头大的铁螺丝, 串成长长的铁链, 就在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低头认罪"的时候, 咣铛一声, 把"铁项链"抛到爸的脖子上. 爸不堪重负, 原本挺直的腰板变成了垂柳.
那个时候"挨专政", 要自带被褥, 由家人天天送饭. 有一天,送饭的二姐, 把饭盒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妈警觉地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把你爸带到别处去了吗?二姐说:没有, 他们把我爸放了, 爸走在我在后面. 你能猜出来 ,全家谁跑得最快吗?是狗. 只见他象一杆箭一样, 冲出家门, 朝着爸下班回家的路狂奔. 当一里之外, 他见到扛着行李的爸时, 全身象人一样立了起来, 两个前爪搭在爸的肩上. 爸腾不出手, 能够回应的只有硬汉子横流的眼泪全家人回到家里,好不唏嘘: 人啊, 怎么还不如狗!
东好西好, 哪都不如家好. 狗拼了性命也要了确他似箭的归心.那时候太阳落山的时候, 妈就站在冒着热气和炊烟的家门口, 用她那唱过评剧的嗓子喊---茹啊, 新啊, 回家吃饭了!接着就是--唆,唆唆,唆,唆!她是在喊狗也回家. 狗或者由柴堆后, 或者从油菜花里钻出来, 和我们一起顺从地跟着妈回家. 那一天傍晚妈喊了几次"唆,唆唆,唆,唆", 还不见狗的踪影. 天快黑了, 全家人四处寻找, 东至苗圃, 西至大桥, 南至隔壁的村子, 北至火车站.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我们意识到狗真的丢了. 摆在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可还是没人动筷.
一天, 两天, 过去了.还是不见狗的影子. 全家人都有些象打了霜一样, 精神不起来.吃饭, 干活, 睡觉, 不再有人象平常那样说笑打闹.那时候的家是一座小房子, 有着稍带弧形的屋顶,里面没有厨房, 客厅, 卧室之分.只是由一堵墙分成两半, 外屋是装了十印大锅的灶台,对面是一个木制的碗架子,再有就是扁担和水桶之类的东西. 里屋除了几个木箱和几样不值钱的摆设之外, 就是那铺通天的大炕. 那时候人们夜不闭户, 只把前门虚掩, 把里屋和外屋之间镶了玻璃的门关紧就睡觉了. 那天晚上妈关了灯.我在黑暗里半睁着眼想, 要是早知这样, 我就不骂他是臭狗了. 炕的另一边有人翻了个身,轻声叹气, 我知道别的人也在想狗. 这时候只听前门哗啦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开了, 接着象是有金属一样的东西撞了水桶.妈连忙打开灯, 只见狗的两个前爪抓在里屋门的玻璃上, 长长的大嘴巴子热切地向里屋伸着. "狗回来了"!全家人一跃而起. 有人捧起狗头, 有人摸着狗毛, 有人拉了狗尾巴. 还是爸先看到狗脖子上多出来的铁锁链,拖在地上,很长. 他还发现被挣断的那一环闪着亮光. 狗是跟这条锁链苦斗了三天才逃回来的! 狗回家以后, 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睡了好几天. 我们这些小孩和养病在家的爸, 趴在窗台上问狗:他们打你了吗?你是不是白天装做没事, 晚上才咬那铁链?他们是要把你留下看家, 还是要把你炖成汤?还说, 狗挣了三天啊, 累坏了. 从此以后, 家人的对话里又多了一句:狗回来了吗?
人有时无视生命的存在, 而狗也只能跟人一样, 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有一年, 小县城里流行狂犬病.政府下了命令, 要把全城的狗全部打死. 还专门成立了打狗队. 打狗队员是一群或高达威猛, 或矮小畏缩的年青人, 他们个个拿着铁棒子,挨家挨户地走,见到狗就瞄准狗头狠狠地打下去, 有些狗很幸运地应声毙命, 有的狗却要被打到头破血流才肯放弃活着. 有一天弟弟惊慌失措地跑回家, 大喊:打狗的来了!此时, 邻家的狗被追杀的惨叫声已飘过了院墙. 看来, 带着狗逃到树林已经来不及了, 藏到后院更不行, 因为听了邻家的狗叫, 他也会响应. 后来还是弟弟急中生智, 抱了狗上炕, 把自己和狗盖在 被子下面. 妈妈走出门外, 笑脸迎着提着铁棒子的打狗队员们说:大兄弟们啊, 上屋来歇会儿,喝口水. 嗯家的狗, 早响应政府的号召, 自个儿打死了. 打狗队员们, 听了听没动静, 惺惺地走了. 弟弟揭开被子说, 把我闷死了!狗在被子里也闷地直哼哼.
后来有一天,狗不吃不喝, 软软地平趴在地上. 妈给狗做了白面疙瘩汤, 那是平常家里谁有了病才能吃到的饭. 可是狗连看都不看一眼. 那时候哪有什么狗医院, 我们只是猜,狗可能是老了, 或者是吃了死耗子. 第二天早晨, 当家人在鸡架旁边的狗窝里再见到狗时, 狗的身体已经变硬了. 临了,他的两个小眼睛还半睁着, 仿佛是舍不得这个家.一个邻居 无趣地说, 把狗皮剥下来作皮褥子. 全家都沉着脸, 没人理他. 天黑以后,三哥找了条新麻袋, 把狗装进去 背到河滩, 挖了个深坑 把狗埋了. 之所以选天黑,, 是怕那邻居看到, 等人走了之后, 再把狗挖出来扒了他的皮.哥回来之后说, 埋的挺好, 没留任何痕迹. 再后来,家里虽然又养过大大小小的狗, 其中一条卷毛狮子狗特别乖巧, 甚至跟了侄子"大为"的名字叫了"二为", 但只要提到"狗", 总是有人要拭眼角的灰尘.
无论经过多少时间和曲折, 人毕竟是高出万物一等的生灵, 人性自始至终都放射着夺目的光芒.多年以后, 曾给爸套"铁项链"的李二也到了娶儿媳的年龄. 他得了中风后, 变得腿脚不灵便. 在爸病重的日子里, 他步履蹒跚地来到家里看爸. 他无视家人不冷不热的态度, 帮爸递水, 拿药. 更多的时间他只是陪在爸的旁边, 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象上班一样每天如此.只是对当年发生的事谁都只字未提. 爸去世以后, 他要求象儿子一样给爸戴孝, 在爸的灵前长跪不起. 妈对我们说, 别再对你二哥那么冷淡了了,你爸说过, 我们是回回, 回回讲的就是回回转转, 回心转意.
发送爸的那一天, 阿訇念经的时候, 我就跪在李二哥的背后. 望着他的背影,我想, 如果狗河滩有知, 他会嫉妒地嗤牙呢, 还是快乐地摇着尾巴?我确信应该是后者.
再后来听说, 妈参加了李二哥儿子的婚礼.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七十年代的时候家里养了条狗.是附近兵营的警犬和当地的菜狗偷情生的狗崽子.据说, 当三哥把这只小狗崽偷出来的时候, 母狗带着其他的狗姊妹一直追到河边. 那时候也不时兴给狗取什么华丽的名字, 家人就叫他"狗". 狗也就这样成了这个清贫家庭的一员.
狗的天真率性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也正因此成了人最好的朋友.狗小的时候长得油黑发亮,他喜欢追在人的后面, 叼人家的裤腿, 或咬人家的鞋子.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当家里有人要骑洋车子出门的时候, 他会一下子跳到洋车子的后架上, 用两个前爪死死地抱住车座.邻里都知道, 丁家有一条爱搭车逛街的狗.
有一天,妈在院子里晾衣服, 不经意间一转身, 见两岁的弟弟倒在地上格格笑着,狗正把弟弟的胳膊含在嘴里,妈惊恐万状, 大吼一声, 把狗吓得夹着尾巴就跑. 妈回头又骂就在旁边的哥哥姐姐们, 问为什么不管弟弟. 他们说,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们俩经常这么玩儿!
狗长大了以后, 变得黑不溜秋. 两个耳朵向下耷拉着, 两个小眼睛水汪汪的, 露出一付若有所思的神情. 外面一有动静, 他就冲出去, 大声汪汪, 直到家里人出来, 看到的是熟人, 回头大喝一声:呆着!他才坐下来, 歪着头看着来人. 常常,当那只老猫整天盘在炕头睡大觉的时候, 狗却把耗子追个人仰马翻.
我们小孩有时还会想些办法给狗改善生活. 那时候过年过节, 妈会派我到食品商店买五毛钱的白糖. 白糖是用那种深褐色的, 很粗糙的"马粪纸" 由营业员很精巧地包起来.回家的路上如果没人, 我会把那精致的包装轻轻地打开, 用舌头尖舔一点白糖.那是世界上最令人神往的美味. 享受了之后, 再把包装小心翼翼地还原.那是 绝不能让妈看出破绽的. 有时我也会用手拈出一点点, 把狗叫到房后, 再把白糖撒在地上让他吃. 可狗却不买帐, 低下头闻一闻就走开了. 妈后来发现了房后的白糖, 大声地审问是谁干的. 我们小孩都紧抿起嘴唇, 没人承认.
狗活的真实,从来不会象人一样装腔作势, 尽管有时是兽相毕露.我家住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的城乡交接处. 隔壁的屠宰厂有时会把洗不净的下水送给临近的生产队.时不时的会有生产队的人把装满这些东西的大铁桶 用手推车运去积肥. 在建筑工程队上班的爸, 做了一个又长又锋利的大铁钩子.每当载着大铁桶的手推车咕咚咕咚地路过门口的时候, 哥哥们就和其他的孩子一起, , 先是对推车的人讪笑, 如果这个招不灵,就一拥而上,干脆自己下钩子把大铁桶里的好东西抢出来. 所以当时"钩肠子",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 哥哥们钩到肠子之后, 就丢在地上. 这时狗就会冲过来, 死死地叼住肠子, 喉咙里好象赌了什么东西, 发出阴森森的声音. 如果这个时候有谁想打扰他, 可是自讨苦吃.
虽然我们对他这么好, 这烂狗还挺记仇. 有一次全家啃骨头, 要知道, 能够啃到骨头是怎样的奢侈! 我还是给他省了一块. 那天爸刚把前门的三面用玻璃围起来, 说这样保暖. 我站在玻璃门里挥着骨头. 门外的狗见状就朝我冲过来, 结果鼻子撞在玻璃门上, 酸得嗤牙咧嘴. 从此以后, 狗就认定我是故意害他. 每次我出门的时候, 他会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 伸出头, 紧贴地面, 瞅准机会就朝我的脚后跟狠咬一口. 有一次没等他出手, 我就猛地回头, 看着他那个样子, 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不过从此以后, 我和狗的关系总是有点疙疙瘩瘩地.我总是躲着他,还说, 你这臭狗!
当人性泯灭的时候, 狗用他自己的方式印证了它的存在.爸没念什么书, 却是当年小城里 数一数二的钢筋工. 用妈的话说,盖再高的楼, 他都敢看图下料.爸的手下还带了几个徒弟.那时候讲究的是,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 爸有时会带领徒儿们承包点活, 得了钱以后, 就按人数平均分. 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 爸不知得罪了哪位领导, 成了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 批斗会上, 有人说他是"黑包工头子", 要他低头认罪. 刚烈的爸不肯低头, 说, 我和徒弟们挣的是力气钱, 我又没多拿一分. 这时, 爸最心爱的小徒弟 李二,为了表现他的革命决心, 就在工地上找了小孩拳头大的铁螺丝, 串成长长的铁链, 就在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低头认罪"的时候, 咣铛一声, 把"铁项链"抛到爸的脖子上. 爸不堪重负, 原本挺直的腰板变成了垂柳.
那个时候"挨专政", 要自带被褥, 由家人天天送饭. 有一天,送饭的二姐, 把饭盒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妈警觉地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把你爸带到别处去了吗?二姐说:没有, 他们把我爸放了, 爸走在我在后面. 你能猜出来 ,全家谁跑得最快吗?是狗. 只见他象一杆箭一样, 冲出家门, 朝着爸下班回家的路狂奔. 当一里之外, 他见到扛着行李的爸时, 全身象人一样立了起来, 两个前爪搭在爸的肩上. 爸腾不出手, 能够回应的只有硬汉子横流的眼泪全家人回到家里,好不唏嘘: 人啊, 怎么还不如狗!
东好西好, 哪都不如家好. 狗拼了性命也要了确他似箭的归心.那时候太阳落山的时候, 妈就站在冒着热气和炊烟的家门口, 用她那唱过评剧的嗓子喊---茹啊, 新啊, 回家吃饭了!接着就是--唆,唆唆,唆,唆!她是在喊狗也回家. 狗或者由柴堆后, 或者从油菜花里钻出来, 和我们一起顺从地跟着妈回家. 那一天傍晚妈喊了几次"唆,唆唆,唆,唆", 还不见狗的踪影. 天快黑了, 全家人四处寻找, 东至苗圃, 西至大桥, 南至隔壁的村子, 北至火车站.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我们意识到狗真的丢了. 摆在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可还是没人动筷.
一天, 两天, 过去了.还是不见狗的影子. 全家人都有些象打了霜一样, 精神不起来.吃饭, 干活, 睡觉, 不再有人象平常那样说笑打闹.那时候的家是一座小房子, 有着稍带弧形的屋顶,里面没有厨房, 客厅, 卧室之分.只是由一堵墙分成两半, 外屋是装了十印大锅的灶台,对面是一个木制的碗架子,再有就是扁担和水桶之类的东西. 里屋除了几个木箱和几样不值钱的摆设之外, 就是那铺通天的大炕. 那时候人们夜不闭户, 只把前门虚掩, 把里屋和外屋之间镶了玻璃的门关紧就睡觉了. 那天晚上妈关了灯.我在黑暗里半睁着眼想, 要是早知这样, 我就不骂他是臭狗了. 炕的另一边有人翻了个身,轻声叹气, 我知道别的人也在想狗. 这时候只听前门哗啦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开了, 接着象是有金属一样的东西撞了水桶.妈连忙打开灯, 只见狗的两个前爪抓在里屋门的玻璃上, 长长的大嘴巴子热切地向里屋伸着. "狗回来了"!全家人一跃而起. 有人捧起狗头, 有人摸着狗毛, 有人拉了狗尾巴. 还是爸先看到狗脖子上多出来的铁锁链,拖在地上,很长. 他还发现被挣断的那一环闪着亮光. 狗是跟这条锁链苦斗了三天才逃回来的! 狗回家以后, 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睡了好几天. 我们这些小孩和养病在家的爸, 趴在窗台上问狗:他们打你了吗?你是不是白天装做没事, 晚上才咬那铁链?他们是要把你留下看家, 还是要把你炖成汤?还说, 狗挣了三天啊, 累坏了. 从此以后, 家人的对话里又多了一句:狗回来了吗?
人有时无视生命的存在, 而狗也只能跟人一样, 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有一年, 小县城里流行狂犬病.政府下了命令, 要把全城的狗全部打死. 还专门成立了打狗队. 打狗队员是一群或高达威猛, 或矮小畏缩的年青人, 他们个个拿着铁棒子,挨家挨户地走,见到狗就瞄准狗头狠狠地打下去, 有些狗很幸运地应声毙命, 有的狗却要被打到头破血流才肯放弃活着. 有一天弟弟惊慌失措地跑回家, 大喊:打狗的来了!此时, 邻家的狗被追杀的惨叫声已飘过了院墙. 看来, 带着狗逃到树林已经来不及了, 藏到后院更不行, 因为听了邻家的狗叫, 他也会响应. 后来还是弟弟急中生智, 抱了狗上炕, 把自己和狗盖在 被子下面. 妈妈走出门外, 笑脸迎着提着铁棒子的打狗队员们说:大兄弟们啊, 上屋来歇会儿,喝口水. 嗯家的狗, 早响应政府的号召, 自个儿打死了. 打狗队员们, 听了听没动静, 惺惺地走了. 弟弟揭开被子说, 把我闷死了!狗在被子里也闷地直哼哼.
后来有一天,狗不吃不喝, 软软地平趴在地上. 妈给狗做了白面疙瘩汤, 那是平常家里谁有了病才能吃到的饭. 可是狗连看都不看一眼. 那时候哪有什么狗医院, 我们只是猜,狗可能是老了, 或者是吃了死耗子. 第二天早晨, 当家人在鸡架旁边的狗窝里再见到狗时, 狗的身体已经变硬了. 临了,他的两个小眼睛还半睁着, 仿佛是舍不得这个家.一个邻居 无趣地说, 把狗皮剥下来作皮褥子. 全家都沉着脸, 没人理他. 天黑以后,三哥找了条新麻袋, 把狗装进去 背到河滩, 挖了个深坑 把狗埋了. 之所以选天黑,, 是怕那邻居看到, 等人走了之后, 再把狗挖出来扒了他的皮.哥回来之后说, 埋的挺好, 没留任何痕迹. 再后来,家里虽然又养过大大小小的狗, 其中一条卷毛狮子狗特别乖巧, 甚至跟了侄子"大为"的名字叫了"二为", 但只要提到"狗", 总是有人要拭眼角的灰尘.
无论经过多少时间和曲折, 人毕竟是高出万物一等的生灵, 人性自始至终都放射着夺目的光芒.多年以后, 曾给爸套"铁项链"的李二也到了娶儿媳的年龄. 他得了中风后, 变得腿脚不灵便. 在爸病重的日子里, 他步履蹒跚地来到家里看爸. 他无视家人不冷不热的态度, 帮爸递水, 拿药. 更多的时间他只是陪在爸的旁边, 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象上班一样每天如此.只是对当年发生的事谁都只字未提. 爸去世以后, 他要求象儿子一样给爸戴孝, 在爸的灵前长跪不起. 妈对我们说, 别再对你二哥那么冷淡了了,你爸说过, 我们是回回, 回回讲的就是回回转转, 回心转意.
发送爸的那一天, 阿訇念经的时候, 我就跪在李二哥的背后. 望着他的背影,我想, 如果狗河滩有知, 他会嫉妒地嗤牙呢, 还是快乐地摇着尾巴?我确信应该是后者.
再后来听说, 妈参加了李二哥儿子的婚礼.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