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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的自灭 (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天元的自灭

 

  鬼剑

  (一)

  送走了梅和莎切儿后不久,应朋友的邀请我来到南部非洲的M国。贾六段在M

国的首都马普托开了一家中餐馆,Beijing Palace. 据说生意不错。听说我最近

很不顺利,便多次邀请我到他那儿去散散心。我和贾六段

  关系一般。他的水平二流,但小脑筋太多。在国家集训队时尽想着发财追女

孩。结果把棋艺给荒废了。棋界改革开始时,居然无人要他。他出国创业时,我

还看在浙江老乡的面上借给他一些钱。但我知道催他叫我去的是他的妻子刘颖。

我和刘颖曾经搭档讲棋。被戏称为天才配美人。她是江南小姐,却有着北方女子

的直爽和自信。虽然只有四段,但棋力不下于六段。那时有流言说我们在谈恋爱。

但我正在很认真地追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何况我早就公开宣布不找棋手。

  从香港到约翰内斯堡的航班上,坐满了国内去南非的游客。我旁边的两位去

考察环保的局长们一路上在争辩到底是河马或是狮子或是长颈鹿的肉更能够使中

年男人保持身长力壮。当机上放完成龙的一部似哭非笑的喜剧片后,大家一窝蜂

地往后面的厕所跑。我坐在经济舱的前排,便朝前走。穿过商务舱看见里面全是

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这时一个漂亮的空姐跑过来拦住我说:“Please use the

bathroom in the back.”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感到所有的眼晴都在钉着我。

  “前面不是有厕所吗?” 我咕嘟道。

  “That’s for our business class customers--only” 空姐依然微笑着

说。

  左边的一位戴眼镜的男子用中文说:“她说这边的洗手间只供商务舱的乘客

--” 他突然停住了,

  看着我尴尬地笑了。

  我怏怏不乐地往回走;听见他用日语在讲,“あのしとわむかし中国棋の一

番てした。”

  假洋鬼子,以前是中国的围棋老大又怎么样?你们这些真假日本人,论智商

的话,还不到我的一半。连你们的老棋圣都称我是天才呢。

  这次出国之前,觉得路太远,我还特意在网上查了一下商务舱的机票,居然

要近四万人民币。我当年拿一个名人剩下的奖金也坐不起。这样忿忿地想着,飞

机开始降落了。

  因为刘颖再三关照不要出去,外边太危险,每天有华人被杀,我便在约翰内

斯堡的机场酒店里老老实实地呆了一晚。第二天我转机到马普托。贾六段开了一

辆隆隆作响的老同志宝马来接我。当我们沿着椰子树婆娑起舞的滨海大道进入市

区时,我感到自己来对了。



  (二)

  Beijing Palace 在海边,每天中午有许多亚洲来的外交官来用餐。刘颖负

责前台,贾六段管厨房。 没想到在国外几年,刘颖居然能用英文和葡萄牙语与

顾客简单交谈。贾六段依然“操他妈的”不断,只不过在这里被操的是他手下打

工“黑鬼” 的母亲。周末饭店比较清淡,这儿居然成了海外华人聚集的“沙家

浜” 。 刘颖俨然一个左右逢源的阿庆嫂。当那些棋迷得知我在这儿时,他们从

四处飞车而来。从四川随医疗队来的王医生现在被当地政府挽留,成为总统的御

医,免费吃住行,月薪一千五百美元。这在年人均收入只有一百多美元的穷国家

可是很高的了。有几位武汉来的朋友们正通过他向M国三军推销药品。他搞了一

只麋鹿来招待我。有一位在赞比亚开饺子店的,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来看我。他

给我带来了一条象牙!盛情难却,我答应刘颖的请求,与大家来个多面打。

  我们十几个人在饭店门口,面对大路,背向宝石一般蔚蓝的大海摆开了战场。

没过多久有一半人败下阵来。几个年轻人还是有些实力,可以看得出他们在网上

经常手谈。我喝着刘颖给我准备的柠檬冰茶,坐在一棵棕榈树的阴凉处,望着海

湾上一片孤零零的白帆徐徐飘过,觉得就象在天堂里生活一般。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老一少两人。男的筋瘦,中等个子,黑黑的面孔上皱纹深

得象刀刻一般。女孩看上去十岁左右。短发,瘦小的身材,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

又黑又大。她穿着白衣兰裙。两人正说笑着,男的看见我们下棋,便止步在一旁

观看。女孩的脸拉得长长的,拽着男人的手,拼命往前走,好像他们有什么急事

似的

  。

  “你们好!我招呼道,以为他们是华人。可他们只是礼貌地点了下头。老人

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认出我是谁。他的双眼炯炯发光。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

想和我下一盘。我犹豫着。我这边多面打快下完了。因为时差,昨晚没睡好,想

抽空打一个盹。

  刚做完豆腐的贾六段出来说,“不必劳你大驾,看我快速崭这个小日本一

刀。”他解释道,这个老头在旁边的一家日本餐馆打工。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的。

  这时小女孩在一边蝶喋说个不休。听上去不象日语。也许是葡萄牙语,也许

他们日语有口音?

  老人伸出一个手指,表示他只下一盘。女孩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老人下棋有个恶习,喜欢大声地自言自语。也许很久没有模棋的关系,他

的手颤抖得厉害。贾六段很大度地让他执黑先行。几个回合下来,我看出他非等

闲之辈。贾六段的一个大角被他吃掉,一条大龙被拦腰砍断。

  他狠狠地把棋一橹说,“妈的,这个日本鬼子居然打到咱中国人的头上来了。

鬼剑,看你的了。”

  老人似乎听懂了,笑着以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一个初恋的少女看

着她的偶像一般。我是浑身的不自在。正想推辞,刘颖出来,给我们各端了一杯

可乐。“我看他也是你的粉丝,就陪他过过瘾吧。大家在海外生活不容易。”

  女孩这时把老人拖到一边,恨恨地说了什么。老人指着我解释着,又伸出一

个指头。女孩咬着嘴唇,大大的眼睛盯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将要使他们倾家荡产

的江湖骗子似的。

  看看左右棋迷期待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老人这时咕嘟了些什么,女孩随即用葡萄牙语对刘颖说,老人建议用计时钟,

每人包干两小时。贾六段大骂了一句,“鸡巴小,牛皮大,他以为自己是小林光

一的老爸还怎么的!”我们都笑了。我估计是碰到日本的退休高段棋手了。但我

怎么也记不得这张脸。想想也该教训一下这个狂妄的家伙。刘颖差人从饭店楼上

的公寓里去拿来了积满灰尘的记时钟。一大群人紧紧地围着我们。

  刚才我已经看出来这老人有些手生。所以开局时我故意用极其复杂的大斜定

式,果然,我便宜了不少。老人依然念念有词。他甚至走到我这一边来看棋。女

孩看来棋力不深,她只是紧张地盯着老人的脸。此人非常好战,处处打入。我不

愿意和他纠缠,来了几个转身,弃子求稳。可进入官子阶段,我居然毫无优势。

情急之下,我点了他的左下角。这是一个胜负手。他可以妥协,让我拉出去,他

活半个角,那样是细棋,胜负在半目左右。我是咬定了日本棋手不善博杀的弱点

才敢这样下的,谁知老人连想都没有想就啪地一声搭下了,摆出一副不是鱼死就

是网破的架势。

  贾六段“啊”了一声,刘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我的旁边。我感到大家的眼睛

里充满了期待与忧虑。

  “那个家伙曾经是中国围棋第一!”这时我理解了那个假洋鬼子蹩脚的日语

中的真正含义--那个来自贫穷的中国的围棋老大只能坐在经济舱里。

  就好像有一股久已消失的青春之火在我心中熔熔而起,我一下子回到了当年

跟着“民族英雄”横扫东瀛的岁月。那年在中日名人对抗中屡战屡败后,我回到

了浙江。我的启蒙老师拉着我的手站在故乡的石拱桥上说,“我们中国人不笨

啊!”从此以后,我和日本名人对抗时没有输过一次。

  我狠很地把棋打在棋盘上。棋手可以老,但气不可短。这样一路杀下去,我

快一气吃掉了黑棋一个角,但老人拒不投子,处处收刮,步步紧逼,到最后时,

我判断只赢他一目半。这时我意识到他的棋力极强。数目后,老人给我深深地鞠

了一躬,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小女孩在一边叽哩咕噜地埋怨,我越听越觉得他们

的话象韩语,正想问,老人突然用葡语问了我一句什么,女孩尖叫了一声,连说,

“NO-NO!”老人又伸出一个

  手指,女孩竟抓住老人的手要咬他的葱一般细的手指。老人甩开她,转过脸

看着刘颖。刘颖说他想再和我下两盘。

  我们一下子都明白了,他期待着赢我一盘,最终在番棋中打败我。

  刘颖问他们是不是韩国人。老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贾六段问他几段,

他摇了摇头。我有点后怕了,早知道他的来历,我是不会和他绞杀的。要知道在

韩国一个初段都敢屠李国手的龙。幸亏今天没有输掉,否则传出去,我的脸都没

有地方放了。

  老人又追问了我一句。

  “别更他下,和韩国人有什么好下的?整个业余大混战,还不如打麻将过

瘾,” 贾六段说。

  我们都笑了。刘颖静静地看着我。那个女孩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眼光里充满

着哀求。我知道她要我拒绝。但这种地方我是从来不能让步的,否则我就不是中

国第一人了。因为他是韩国人我就不敢接收挑战岂不让人笑话?我建议我们明天

再来一盘,然后才决定是否要下第三盘。

  老人严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孩却甩开我的手,扭过头去。

  (三)

  晚饭后,贾六段说要带我见识见识真正的非洲。他的破车一路轰鸣地穿过马

克思,毛泽东,胡志明等大道,连卡斯特罗都有他的街名。原来M国也曾是个社

会主义国家。七十年代正是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中国,苏联,古巴,北朝鲜都支

持一派或多派游击队与南非种族主义抗争。冷战结束后倚赖外援的M国被迫进行

改革,实行民主选举。共产党连任。

  腐败是非洲的流行病。据说靠近海边的一家新的四星宾馆就属于总统夫人的。

这儿治安很乱,自从M市的警察局副局长认了贾六段做弟弟,没人敢碰他们。可

警察兄弟的要价比总统的年薪还高。市内马路高低不平,路边的居民楼里昏暗无

灯。贾六段说这儿的老百姓都很穷。全国只有百分之五的家通电。这时我们看见

街上站着几个露胸露腿的年轻女子,贾六段说她们都是鸡,五块美金便可打一炮

了。

  车子转了两个弯后,来到一个叫LUIS的夜总会。看门的似乎认识贾六段。里

面昏昏暗暗的,有几个穿得比白灵还要少的少女在有气无力地跳舞。贾六段对他

们的“魔鬼身材”赞不绝口。他说过了午夜会更热闹。有几个印巴女孩绝对漂亮。

每次国内有代表团来他都带他们来打炮。一个人也就四十美金。他们在他的饭店

里打地铺,只要让他开个假发票就可以回去报销了。谁知道 Beijing Palace 是

个五星级宾馆还是个厕所

  呢?我觉得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些家伙不怕艾滋病?这个国家有百分之

十五的成人是带菌者。更何况这种地方?听了我的疑问,贾六段笑了,“我们都

是两个保险套一起用的。万无一失。”

  我想问他刘颖知道吗,但又觉得这问题很傻。

  “怎么样,我帮你找一个?” 他问我。 我实在没有想到我的声誉居然臭到

如此程度。那次“三陪女” 事件给我带来的后患真是无穷无尽。见我犹豫,贾

六段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这儿有规矩,在外边做的事,留在外边。”

  我忙称我还得倒时差,想早点睡。不等他回答便起身向门外走去。回去的路

上,贾六段说,等他发财回国时,他一定要去东京的新宿。“要操他妈的几个日

本娘们解解恨!”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想刘颖这日子过得冤枉。怎么找了这么个老公。

但贾六段当年是个很潇洒的男子。实在是在外面做生意把别人也把自己都带坏了。

又想是不是他在考验我。知道刘颖当年对我有意,他可以告诉她我也只不过是个

下三流的登徒子。她至少跟了个会赚钱的。



  (四)

  第二天来了更多的人,其中有个南非中文报的记者。他告诉我从贾六段那儿

得到我下指导棋的消息后昨天已通过电话采访了几个从约翰内斯堡过来的朋友并

发了一篇稿子,题目为“鬼剑轻挑假昌赫。” 他还

  让我站在饭店门口拍了一张照。

  下午两点我们在棕榈树下坐定准备开战。老人的眼圈发红,头发散乱,似乎

一夜没睡。女孩子捧着一个小罐子送到我的面前。我打开一看是红红的泡菜。我

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声谢谢。她脸红了。只是用眼静静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是

希望我赢的。

  今天是我拿黑棋。老人一上来便贴着我格斗。我左右腾挪,弃子转换。但依

然感到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真是奇怪,知道他不是日本人后,那股无名的愤怒

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对韩国人有什么好证明的?就好

  像在三国擂台赛上面对横冲直撞的什么棋都敢下的徐九段,我不知道如何应

手了。这一刹那,我突然理解了当年民族英雄是如何在世界上第一个巨奖大赛中

输给当时还“名不经传”的赵国手的。我也体会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的超一

流们面对老聂是如何的无可奈何了。一方面是上手们的“象我这样的高手输了的

话实在不象样子”的胆怯,另一方面是一个小国弱国的代表要证明自己的民族在

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价值。赢的奖励对超一流们来说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我

们来讲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难怪输的总是他们。

  中国的围棋不是人文的围棋,是政治围棋;中国的社会不是人文的社会,是

政治社会。围甲比赛中,民族英雄面对着心肺还在成长的小棋手们吞云吐雾。明

知二手吸烟会大大增加对方得肺癌的可能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他是抗

日英雄,因为他劳苦功高。假如他因邀和不吸烟的胡总书记下棋,他还会继续抽

烟吗?不会。为什么?因为对他来说,人的价值是相对的。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个

倒霉的小棋手根本就不是人。

  这样的人培养出来的学生们又如何能向李国手挑战呢?

  我知道今天这棋没法进行了,我根本就不在状态。在一百零二手时,我按钟

认输。旁边的观众一片哗然。“真是江郎才尽,” 我听见有人感叹。

  贾六段大声说,“鬼剑又在耍鬼了。我知道你是故意让他的。这样你明天就

可以慢慢地阉割他。我也可以多做些生意。” 在大家的哄笑中,我觉得自己的

耳朵在暗暗发烧。

  老人握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他的脸兴奋得发红,象是傍晚西落的

太阳。女孩紧紧地咬着她的嘴唇,拒绝看我。那双黑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

想这个生活在异乡的孩子一定很寂寞,时刻需要老人陪着。她拉着老人的手往外

跑,老人边走边回头来与我讲话。通过刘颖我们约定明天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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