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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的自灭 (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天元的自灭

鬼剑

(五)



  当晚一帮中国人在 Beijing Palace 安营扎寨,好像过节一般;把刘颖忙得

半死。下完饺子

  又下面条。店里的青岛啤酒北京二锅头被洗劫一空。随后是三桌麻将。他们

中有专门运货柜的小北京,有开鞋子店的温州妹,有卖长虹电视机的四川老弟,

有摆小五金摊实际上卖盗版片的老广东。连王医生夫妇也来了。王医生说假如我

明天赢了,他要叫总统夫人请我吃饭。他们在一起抱怨当地的黑人懒,还喜欢偷

东西。单身汉小北京说有一次他的一个黑妹雇员借了他二十块美金却不肯还,结

果他和她睡了一觉才算了结。温州妹讽刺说他的嘴巴比他身上其他地方要硬的多。

又是一阵大笑。我不喜欢打麻将,又缺乏生意人的豪爽。就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心想,一百年前,当敢于冒险的欧洲人驰骋亚非拉大陆时,是不是也是如此的勇

敢,乐观,好客,但又傲慢,偏狭?都说贸易能够促进了解,也许沟通反而增加

歧视。

  有一批日本客人在楼上吃完了海鲜火锅后,与刘颖聊天。当他们得知第二天

有决赛时,便预约要来。他们走后不久,又有韩国人打电话来,说明天要旁观。

贾六段都痛快地答应了。他说要开个现场讲解,收点钱。华人半价。刘颖告诉我

日本的主要商社都有办公室在这儿。日本政府又派了许多援助人员来这儿修桥筑

路。韩国有很多渔民在这一带洋面上非法或合法地捕鱼(本国海军没有足够的军

舰去执法)。以前他们都上这边来吃饭,自从隔壁那家日本餐馆开张以来,日本

人就来得少了。

  刘颖收拾完桌椅后,便温了一瓶绍兴黄酒,炸了几片自己做的臭豆腐干,切

了些许榨菜,挖了半瓶女孩的泡菜,领着我上二楼。我们俩人坐在窗边默默地喝

酒,看着一艘COSCO的集装箱船划破深蓝色的印度洋向东方驶去。楼下一个刚刚

从国内来的朋友正兴致勃勃地在讲一个与河南人有关的笑话。

  刘颖握住我的手说,“鬼剑,我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我看着她。几年不见,她变得更美了。齐耳的短发,明亮的眼睛,少了一点

江南少女的羞涩,多了一些北方女子的风韵。她那含蓄的微笑,有一种令人心碎

的凄凉的美。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告诉她,我很后悔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所发生

的一切。那天她告诉我贾六段约她出去看戏。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竟然哈

哈大笑地说,“你们俩个人真配。加起来,比我还多一段!” 几个月后我就吃

了他们的喜酒。

  “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干爹呢?”他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

  “没有可能,” 她说。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

  “因为他不行,” 她轻轻地说。“还记得那次我和他骑摩托车出车祸吗?”

  我依稀记得他们出国前有这么回事。据说他还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伤。我理

解了为什么贾六段要带我去夜总会。

  我们四目相对。

  我用左手盖住她的手。我发觉她的指节变粗了,手上有很多的茧子。

  “跟我回去吧,”我突然想说。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已不再是风华正

茂的“名人”,她也不是无牵无挂的少女。象两颗夏日的流星,我们已经永远地

错过了。天涯岂能若比邻,海内难以存自己。象是知道我的心事,刘颖缓缓地摇

了摇头。我觉得眼睛有些模糊。当一个人人崇拜的棋手再也不能赢棋的时候,他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窗外,一对海鸟在晚风中盘桓。楼下音箱里任贤齐在哭唱着<<心太软>>。

  “做国家队教练不是很好吗?” 过了很久,刘颖突然说。

  我摇了摇头。我早就声明过我所钟情的并不是围棋。那只不过是天之矫子小

试牛刀的屠场而已。

  刘颖笑了,还是那种蒙娜丽莎式的洞察一切的微笑。她给我倒酒。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喝了三瓶黄酒。

  (六)

  第二天下午,当我来到 Beijing Palace 看到那里坐满了观众时,我知道今

天我没有退路了。

  贾六段一早让一个从南非过来的超级棋迷带来了一块大棋盘。他将与刘颖搭

档讲解。饭店门口在两个红灯笼之间还挂了一幅横联:中韩神秘棋手大决战。中

午时来了几个记者。其中有一位自己介绍说是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一家报社的编

辑。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那简单朴素的化纤西装,使我好像回到了中国七十

年代。他的中文讲得很好。名字叫李哲训。他说他很敬佩我和民族英雄。但是我

们的那条横联错了。

  “错了?” 我有些吃惊。

  “因为那个棋手不是韩国人。是我们北朝鲜人。”

  难怪他的棋路很独特!

  “实际上,他是个逃犯。我们的政府一直在追捕他,” 李哲训说。他指了

指窗外两个身强力壮

  的男子,说他们是他报社的工作人员。

  “他是个杀人犯?” 我的心在砰砰乱跳。幸亏昨天让他赢了一盘。

  他摇摇头;然后把我拉到楼上。他很仔细地检查了四周,包括桌子背面。我

猜测他是查看有没有窃听器。然后他解释道这个老人曾经留苏,是北朝鲜功勋科

学家。当他拒绝参与一个对祖国的发展和安全有重大意义的项目时,他被关进平

壤郊区的一家劳改所。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围棋高手并跟他学了围棋。他的狱友

被枪毙后,他不吃不喝,一个人下棋。后来把他身边的东西都搜走,包括他的简

易棋子。他就躺在地上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下;长此以往,终于发疯了。

  有一个邻国的少年围棋团来访,一路所向无敌。大家想到了那个被枪毙的高

手,又想到了他的徒弟。派他出来试一试,没想到他赢了。第二年派他到香港参

加业余围棋大赛,他叛逃了。

  “那个跟他在一起的小女孩呢?”

  “他算得很深,” 李哲训说。“就在他离开平壤时,他的妻子女儿偷渡到

延边市。”

  “他的妻子在哪儿?”我感到这屋子里的空气太压抑。

  “在延边她只能靠在一家饭店里打黑工度日。但她的中国雇主要她做她不愿

意做的事,并威胁把她送当局遣返回国。”

  李哲训叹了口气说:“想当年我们是反抗烧杀奸淫的倭寇的患难同胞。”

  “她屈服了?” 我感到有些内疚。

  他摇了摇头。“知道自己跑不出去后,她把她的女儿托给了一个有南朝鲜人

支助的地下儿童援救组织。不久,她被告发押送回国。“

  “她现在怎么样?”我抓住李哲训手问。

  他摇了摇头。但他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我想起了许多非常恐怖的故事。

  “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我问。

  李哲训正色道:“一个祖国培养的功勋科学家拒绝工作,就好像当年的钱学

森想回美国,更好像一个围棋国手无故弃权世界大赛。”

  我尴尬地笑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李哲训放低了声音说,“他的老师是沙加诺夫.”

  我恍然大悟。

  我看了看窗外,父女俩人还没有来。我希望老人放弃今天的比赛。

  “他为什么要躲到这种鬼地方来呢?”我问。

  “因为他不想被祖国的敌人利用。”李哲训答。

  “假如他回去又会怎样呢?” 我又问。

  “你想会怎样呢?” 李哲训反问,神色严峻。“同志,你们中国文化大革

命的时候你几岁?”

  “你们不能随便在他人的国土上抓人吧?” 我大声说。

  “我已经查过,他们是非法入境。我们两国政府的关系非常密切。当年他们

打游击时,我们还送过武器,帮他们训练过军官。” 顿了顿,李哲训又加了一

句,“我只是在执行我的任务而已。”

  沉默了片刻,我问,“我能做什么呢?”

  “只有一种办法能救他。”李哲训说。“他必须赢。这样的话,我可以把他

报道成一个打败中国人的民族英雄。也许党和政府会给他一次机会。”

  “你让我让棋?这没有商量余地,”我说。“我可以输,但不可以骗。”

  更何况一个人的自由应该是靠自己去争得的。

  他正想说什么,这时我们看见窗外老人与他的女儿到了。老人正神采飞扬地

说着什么。女孩子看见两个铁塔般的北朝鲜人向他们走去后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她紧紧地抓住老人的手。似乎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老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但

他马上稳稳地站住。我见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李哲训冲下楼去,大步走了出去,

他对着老人狠狠地嚷了一句什么。老人点了点头。

  女孩今天穿得非常漂亮。一身白裙。头发上还插了朵粉色的鲜花。见我出去,

她一溜烟地跑过来给我鞠躬。她在默默流泪。

  贾六段敲了敲杯子,大声嚷嚷道,“决赛现在开始。”



  (七)

  猜先后,老人执黑以当年吴清源的三三,星,天元开始。我用秀哉的两个小

目来应对。他在第十一步变招。我尽量避免正面作战。进入中盘时,老人开始喃

喃自语,他多次走到我这一边来看棋。我下棋思路快,不在乎他的古怪行为。和

昨天不一样,今天我知道他不是韩国棋手后,下得顺利多了。他在妖刀定式中走

错了一个次序,几乎崩溃。我对他的棋路已经比较熟悉。占了两个角后,我已经

看到了胜利的影子。

  他开始骂自己。不停地抽自己的耳光。李哲训的两位同事灰着脸站了起来。

我想老人马上就该认输了。但他后面下得比昨天还要顽强。当他断开我中腹的一

条龙,并堵住了我边上一块棋的出路时,我一下子感到了当年三国围棋擂台赛决

赛时与曹国手争棋时感到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那盘棋他下得有如天助。当我

刚刚柳暗花明找到一条出路时,他偏偏山回路转地挡在我的面前。等我声东击西,

在下边暗渡陈仓时,他却焚桥烧路,决一死战。我最后回马拖刀,鬼剑封喉,以

为这次是万无一失时;天知道他从那里找来了个一路点,就好像美军在仁川登陆,

顿时我全军覆没。我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是骑着一匹骏马在高原上驰骋,突然马失

前蹄,我卒死于万丈悬崖之下。那是我一生铭心刻骨的一盘棋。输了那一盘,就

意味着中国队在三国擂台赛中至今无一胜绩。也意味着我从此失去了成为第二个

民族英雄的机会。

  今天我又有相同的预感。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韩国棋手的棋象滔滔不

绝的洪水,老人的棋则是成千上万只快要饿死的猎狗在围追着我。站在我面前的

已经不是个棋手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颗行星在发出他生命最后一刹那的光芒。

  我一贯自命潇洒。天生我才必有大用。总是装着我的棋才是不求而致的。再

三声明我不稀罕围棋,我在棋上化的时间极少。赢了,是我的造化,输了我也不

再乎。其实,为了证明我的天分,我是最怕输的。许多好棋,包括对曹国手的那

次比赛,就是因为我太怕失败而失去了多次反攻倒算的机会。其实能成为围棋高

手,每个人都证明了他的才能,为什么我一定要显示我的天才比别人的更高呢?

记忆力好只不过是智力中的一项,据说爱因斯坦记和武宫正树的记忆力极差;更

何况如今电脑的记忆力使人类早已无地自容。

  假如我丢下江浙人这个要面子的坏习惯,学学这位老人,对待每一盘棋都象

那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盘,我应该有可能在国际比赛中赢更多的棋。假如我对待自

己每一天的生活就好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日,假如我当年能老老实实地

对自己说,“我是喜欢刘颖的。我是喜欢围棋的,所以我不反对找一个棋手为妻”

的话,我也不至于到现在人到中年还没有一个家!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下了一个缓着。老人停止了他的自语,惊讶地看了我一

眼。过了很久,他走了一步我已经预测到的妙子。

  一边讲棋的刘颖安静下来。显然,她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贾六段却以

为我快要赢了。他不停地数子,并宣布我现在是实地领先。中国棋迷们大声鼓掌。

  我只能暗暗苦笑。看上去我的右下角还很大,其实老人这一手已决定我的大

块只能打劫活,而我的劫材又偏偏不够。我东一子,西一子地制造劫材,但老人

应对得当。我知道我是必输无疑了,但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快乐。我只不过是

在找台阶认输而已。

  贾六段又声称这盘棋其实已经结束,我只不过在等老人投子认输。“要是李

世石的话,他今天就不会来了。” 又是一阵哄笑。

  刘颖握着小女孩的手。她的眼里充满了失望。我知道她一定已经看出我回天

无力。这是一种如何的悲哀啊。当爱情的幻想已经破灭,过去那点可怜的回忆也

不再真实。她心中的鬼剑已永远的折断了。女孩的表情却出我意料。泪水在噗噗

不停地往下掉,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的“卖花姑娘”。这时李哲训和他的两位同事

向我们走来。我正想投子,女孩却站起来抢先向我们冲来。她向老人深深地鞠躬,

又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我楞住了。正想把她拉起来,她猛一转身,把棋盘掀

翻了。

  我们一下子都僵住了。

  如梦初醒,老人的脸变得苍白。

  “他妈的,” 贾六段骂道。“复盘,继续来。”

  老人摇了摇头。他蹲下去紧紧地楼着女孩低声哭了起来。

  李哲训看着我怪怪地笑了。“鬼剑,你真是虚伪,口是心非。” 我知道他

是指我一贯宣称的“不喜欢” 围棋的假话,便说老人其实赢了。我的大龙无法

做活。

  李哲训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 贾六段尖叫道。“他杀不死你。”

  我示意刘颖和我一起来到大棋盘前。她摆白棋,我走黑子,一路演示下去。

打劫我实在无法打赢。李哲训在不停地做笔记。这时女孩跑过来看看大棋盘。她

显然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哇哇大哭。刘颖紧紧地抱着女孩,据然与她一起泪流满

面。李哲训和他的两个同事激烈争吵起来。南朝鲜的朋友们也加入了他们的辩论。

  我想问老人的名字,但打消了这个念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太阳慢慢地回归地平线。晚霞把半个天空涂得绯红。印度洋上每一个波浪都

闪耀着夺目的金光。老人朝我点点头,走过来拉着女孩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中,这

没有国籍的一老一少消失在默默无语的椰子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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